第13章
金鱗是沒有秋天的。
漫山遍野的梧桐樹葉從青轉黃也只是一場秋雨的事情。
今天是告別的日子。
姜槐起了一個大早,自掏腰包買了足足三十份早餐。
白嫩嫩的豆腐腦上淋上一層淺淺的醬油,再撒上蝦幹和鹹菜碎。
剛出鍋的油條裹滿沁着胡椒香味的辣湯,粘稠的湯汁配着酥脆的口感,一口下去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
皮薄餡大的薺菜餛飩,澆上一勺透亮的辣油,再來二兩豬肉鍋貼,肉香混合着薺菜的清香,油而不膩,香氣四溢。
對了,瓜子的早餐也不能忘了。
它好打發,一塊錢的玉米渣稀飯足以吃的肚瓜溜圓。
打完最後一遍拳,姜槐拱手作揖,笑容溫潤和煦,仿佛吹散了金鱗城初冬的寒意。
“感謝大家夥的心意,小道在此謝過。”
這些以往嘰嘰喳喳的大爺大媽們此刻只是笑,看着面前這個和他們孫子孫女一個年紀的年輕道士,眼中滿是寵溺。
他們知道這是要分別了。
說不舍吧,好像也沒有。
他們都這個年紀的人了,大大小小的分別經歷了不知道多少,說難聽點,他們的餘生中,分別才是主線。
可這心裏頭吧,還是有點空落落的。
雖然才短短的小半個月,在他們的人生中不過彈指一揮間,但他們的心性或多或少都因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而有所改變。
就像以往他們哪能不知自己的行爲會擾民?
可還是依舊這樣做,甚至理所當然的這樣做,存的心思嘛,無非是我們爲社會辛苦了一輩子,老了享受享受怎麼了?
更有甚者,幹脆就是故意的。
這是日暮西山的老人對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打心底的一種嫉妒。
附近居民來罵過,局裏警察來調解過,甚至他們的子女也來勸過。
可那又怎樣?
依舊我行我素,反正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但現在,他們學會了收起鞭子,調低音量,甚至晚上和家人吃飯時,還會時不時以姜槐爲例,寬慰因爲某些事而暴跳如雷的子女家人。
而這也是姜槐願意和他們相處的原因。
或許這便是雲遊的意義,枯坐觀中,哪怕把三千經典背的滾瓜爛熟,其意義也不如下山走上這一趟。
道,從來不在雲端。
“諸位,再見!”
姜槐抱起瓜子,轉身離去,頗有一番世外高人模樣。
可很快,他便因爲人群中的幾聲輕聲細語而破了防。
“帶着野豬......能上公交車嗎?”
“應該能吧,就用小年輕裝貓的那個啥......我家就有一個。”
“現在能,以後呢?”
“難道小姜道長還打算一直養着?”
“看起來是這個意思......”
聲音雖然不大,但姜槐還是聽了個滿耳。
這的確提醒了他。
道家雖然講究隨心所欲,但山下可不管你這一套,人家講究的是王法。
2塊錢的公交是惠民政策,可不惠豬!
想隨心所欲?
可以,得加錢。
而他姜槐什麼都不缺,唯獨缺錢。
更何況眼看着天氣越來越冷,棉衣棉鞋也得準備着,一日三餐、住宿路費也都是要花錢的。
四萬五能堅持幾天,還真是個未知數。
難不成真要擺攤算命,順帶彈琴賣藝?
就算這些都是後話,可眼前的難題又該怎麼解決?
想到此處,姜槐再也不復灑脫,邁出的腳步怎麼也落不下來。
他重新看向大爺大媽,神情無比認真道,
“請問有什麼能帶着野豬四處雲遊的方式?”
這一下算是打開了大爺大媽們的話匣子,衆人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高鐵飛機是不行的了,只有車,最好是房車。”
“你這是廢話,人家小姜道長哪有駕照......”
“那......自行車?我看網上有人騎車入藏來着,曬得他媽都不認識了。”
“不行不行,我們小姜道長這麼俊的皮囊,曬成那樣還有氣派不?再說了,累也累死個人了。”
有大媽不樂意。
“那老頭樂?”
有人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最終解決方案,“聽說那玩意不要駕照,還不用風吹雨淋,最主要是便宜!”
“也不行。”
有人斷然否決,“那玩意最重要的是老頭,其他人駕馭不住,小姜道長都開不出金鱗你信不?”
衆人說什麼的都有,聽的姜槐頭暈腦脹。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真要在雲遊四方和野豬之間做一個了斷?
都不太舍得啊。
一人一豬的相處時間雖然短暫,卻很是投緣,都是吃飽了就玩,玩累了就睡的性格,更何況這是大家夥的心意,和小湯圓的包子,林秋月的古琴同等重要。
正左右爲難之際,忽聽某處幽幽傳來一聲,
“摩托。”
一鳥入林,百鳥齊喑。
所有人的腦海裏同時浮現出一個畫面。
一個仙風道骨的年輕道士,臉上戴着墨鏡,胯下騎着摩托,身後背着古琴,後座還背了一只野豬,一路火花帶閃電的呼嘯而去......
嘖,這畫面實在是太美。
不過仔細一想,摩托的確是目前的最優解。
一來價格不貴,二來省時省力,三來駕照也好考,找點關系的話,上午考試下午拿證。
而他們這幫人裏最不缺的就是關系,就算本身沒有,兒子孫子還沒有麼?
姜槐也是眼前一亮,高鐵飛機他沒坐過,小轎車老頭樂啥的亦是如此,可摩托還真有幸坐過一次。
那是很早之前在一個農村做法事,本就交通不便又正好下了雨,主家便騎着一輛摩托車把師徒倆接了過去。
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泥坑水窪也視若等閒。
自己若是能有一輛摩托,想去哪裏無疑會方便很多。
想到此處,他跟隨衆人目光,齊刷刷的朝着那個說話的方向看去,卻見是一位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大爺。
大爺看起來很有派頭。
上半身穿着一件硬邦邦的,估計放地上能自己立起來的皮夾克,下半身是一件印着好大一個“M”印花的牛仔褲,腳上也不是足力健,而是一雙黃色工裝靴。
這一身打扮,要說這位年輕時候沒點故事,誰也不會相信,想必當年也是個把人按在窗戶邊懟的老炮。
大家誰也沒見過此人,也不知道他何時出現在這裏,估計是今天偶爾路過來看熱鬧的。
大爺被這麼多人看着,絲毫不怯,反而哈哈一笑,
“我年輕的時候騎過摩托,也跑了不少地方,覺着這法子可行。”
他看向姜槐,又看向野豬,又看向姜槐,竟然扣了一個標標準準的子午訣,
“慈悲!”
“慈悲!”
姜槐連忙還禮,心中頗爲詫異。
自他下山至今,這尚屬首次遇見有人能正確地使用道家禮儀,而且還是一個這般打扮的人。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有大爺大媽們在,自然不用姜槐上前攀談,大家夥你一言我一語,把這個很帶派的大爺盤的明明白白。
這位年輕時候的確是個“狠”角色,孤身一人摩旅全國,天南海北基本上都去過,光是川藏都進了不下五六次。
要知道這位年輕的時候,入藏的路況可不像現在這麼好,那邊的民風也不是現在這麼淳樸。
別的不說,光是可可西裏無人區那一片,成群結隊的野狼不知道嚇退了多少文藝青年。
只可惜當時沒有抖音之類的平台,否則以這位的人生經歷,少說是一個百萬粉絲博主。
不過人不服老不行,這位大爺的姿態雖然還在,但身子骨到底大不如前,只好給自家兒子打打下手。
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這位大爺的兒子也是一身叛逆勁,初中就肄業跑去景德鎮跟一個老師傅學燒窯,後來又用盡所有積蓄去自己開了個窯口燒瓷器。
十幾年下來,多少也闖出點名號,天南海北的單子都有所涉及。
這次,大爺就是給這個公園送貨來着。
貨是一對一米多高接近兩米的青花大瓷瓶,就是很多大酒店門口擺放的那種。
這玩意易碎,要的又急,大爺幹脆親自送貨,趁着晚上車少硬是開了一夜。
這不剛卸完貨想着逛逛公園休息一下,就碰上了老頭老太淚別道士的奇景。
他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還真頭一次見這麼稀罕的場景,哪能不瞅上一瞅?
聽到此處,姜槐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這位大爺會子午訣,想必是在江西地界耳濡目染學會的。
那邊有着道家祖庭龍虎山,自古以來便民風尚道,就連很多飯館的菜名都和道家文化有關,會個子午訣並不奇怪。
說了來龍去脈,雙方之間的氛圍也慢慢熟絡。
那大爺也聽了姜槐的事,滿臉感慨之色,長嘆一聲道,
“這年頭,像你這樣的真道士那真是不多見了,我們那塊也有挺多道士,不過都是掉進錢眼裏的西貝貨,天天抱着手機直播賣串。
上次還有一個要和我兒子談合作,賣那種貼花的蓋碗非要說是手繪,二十塊錢成本賣五百多,太黑......”
衆人哈哈大笑,眉宇之間皆透着得意,好像別人誇姜槐,他們也有榮與焉一般。
大爺也是個健談的,轉頭看向姜槐,
“小師父下一站準備去哪?”
“還沒想好。”
姜槐如是回答。
抓完野豬後,紫金山這個光點也歸於黯淡。
而離「紫金山」這個光點相對比較近的,是徽省的黃山。
常言道,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這座以奇鬆峻石揚名天下的名山,實乃不可不往之地。
不過那些光點並沒有強制要求他一定要去哪,甚至去不去都行,一切隨心。
而按照姜槐的想法是先向南方走,氣溫比較暖和,待以後有機會再來登一登蓮花峰,賞那宛如人間仙境的雲海不遲。
想法雖好,不過得先搞一輛代步工具,否則他還沒走到南方,這邊就已經回暖了。
就見皮夾克大爺大手一揮,豪氣道,
“那正好,小師父你隨我去景德鎮,我那邊別的沒有,就是摩托車多的沒地方放,大排量、小排量、巡航、踏板隨你挑!”
“那不成。”
姜槐連忙擺手拒絕。
他不懂什麼是排量,也不懂什麼巡航踏板,他只知道君子不奪人所愛。
對於一個騎士來說,摩托車就是他的老夥計,就算現在騎不了了,但也是個念想,自己怎能橫刀奪愛?
更別說白拿了。
皮夾克大爺好像猜出姜槐心思,哈哈大笑,
“小師父你多慮了,我以前騎的那輛是本田馬格納,就算給你,你也騎不了,早就到了報廢期限嘍。”
“我說的那幾個是我兒子兒媳婦買的,那小兩口以前也喜歡騎車出去玩,後來忙了就閒置在家裏,全讓我來幫忙保養。”
“你騎走一個,也給我減輕點負擔不是?”
姜槐依舊搖頭,正要說話,卻被皮夾克大爺的大嗓門打斷,
“行了,磨磨唧唧的一點不爽利,你們道士不是最應該灑脫的?你要是還不好意思,那正好,我家有個新窯口要開,你幫忙看個日子總行了吧?”
這下,姜槐無話可說了。
再拒絕都要被剝奪“道籍”了,雖然他本來也沒有。
一旁的大爺大媽們也跟着起哄,勸姜槐從了,大不了買下來就是,二手的,也值不了多少。
“好吧,那就多謝了。”
姜槐最終還是點頭答應。
白拿他接受不了,但是付出勞動換取,那還是可以接受的嘛!
皮夾克大爺又問姜槐有沒有身份證,到時候順帶着把駕駛證辦妥,他在那邊也不是白混的,辦個證還是手拿把掐的。
一切談妥,姜槐告別大爺大媽,隨着皮夾克大爺朝停車場走去。
一路之上,心中難免隱隱激動。
咱也有坐騎了!
雖然是個鐵做的,不吃草料專喝油,但比道門前輩騎牛騎馬快多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