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城最魚龍混雜的南城租了間小屋,隔壁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木匠,對門是做暗門子生意的女人,夜夜笙歌。但這裏沒人關心你是誰,從哪來。我用僅剩的錢買了最便宜的米糧,找了些縫補漿洗的活計,日子清苦得像晾在日頭底下的鹹菜,擰不出一滴油水。
孕期反應來得又凶又猛。吐得昏天黑地時,我蜷在冰冷的炕上,咬着被子不敢出聲,怕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像揣了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夜深人靜,我偶爾會摸着那滾圓的弧度發呆。想起天牢裏那雙冰冷仇恨的眼睛,想起他迎回太子妃時,天下傳揚的“佳話”,心就像被冰碴子碾過,麻木地疼。這孩子不該來,尤其不該,從我的肚子裏來。
可我更知道,宮裏怕是早就把我忘了,皇後得了她想要的“結果”,無論這“結果”是否如願以償,我都已是一枚無用的棄子,自生自滅。而蕭璟……他大概只會慶幸我這塊污漬,終於自行消失了。
生產那日來得毫無預兆。是個暴雨夜,電閃雷鳴,仿佛天公都要把這簡陋屋子劈開。沒有產婆,沒有熱水,只有我自己。疼到極致時,我嘴裏咬着破布,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細弱的啼哭像小貓叫,然後是……又是一聲?
我強撐着,剪斷臍帶,用溫水胡亂擦洗。龍鳳胎。一個皺巴巴的男孩,一個更皺巴巴的女孩。並排放在我身邊,那麼小,那麼軟,哭聲微弱得像隨時會斷掉。我看着他們,看着窗外的閃電劈亮兩張小臉,心裏沒有一點喜悅,只有無邊無際的恐慌和茫然。蕭璟的孩子。兩個。
靠着鄰裏大嬸偶爾的憐憫,和拼命接更多的活計,我竟也把這倆小東西磕磕絆絆養活了。哥哥先出生片刻,取名阿南,妹妹叫阿沅。名字沒什麼寓意,只是隨口叫的順口。他們是我在泥濘裏掙扎時,唯一的溫熱和慰藉,也是最沉重的枷鎖。
阿南阿沅一歲多時,能搖搖晃晃走路了,咿咿呀呀學着說話。阿南像我,眉眼細秀,性子卻有點悶,喜歡擺弄我撿回來的小木塊。阿沅……那雙眼睛,眼瞳極黑,微微上挑,不說話靜靜看着人時,有種莫名的神氣。我每次看到阿沅的眼睛,心就猛地一揪。太像了。像極了那個人沉靜時的模樣。
我不能讓他們留在京城。這個念頭一日比一日強烈。我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皇後當初給的一支不甚起眼的銀簪,湊了一小筆路費。抱着兩個孩子,坐上南下的驢車,一路顛簸,最後在江南一個依山傍水、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落了腳。
這裏民風淳樸,對外來人雖好奇,卻也寬容。我自稱是死了丈夫的寡婦,逃荒到此。村裏人唏噓一番,便也接納了我們。我用最後一點錢,買下了村尾山腳下,一個帶着半畝薄田的破舊茅草屋。屋子漏雨,牆透風,但推開柴門,能看到遠處青黛色的山巒,聽到溪水流過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安全。
我學着墾地,種菜,養雞。手上很快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臉也被曬得黑紅。阿南阿沅在泥地裏打滾,追着母雞跑,咯咯的笑聲能灑滿整個院子。他們叫我“娘”,聲音又甜又糯,能把我一天的疲憊都驅散。日子清貧,卻安穩。安穩得讓我幾乎要忘記前塵往事,忘記那座吃人的皇城,忘記那個叫蕭璟的男人。
直到那天,村裏的貨郎老陳,從鎮上回來,捎帶了些針線鹽巴,也捎帶回一個炸雷般的消息。
“了不得!京城變天啦!”老陳蹲在我菜地邊,唾沫橫飛,“老皇帝駕崩了!登基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被關過的那個太子!嘖,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我正拔蘿卜的手一抖,半個蘿卜又掉回土裏。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過氣。
蕭璟……登基了?
“還有更稀奇的呢!”老陳壓低了聲音,像是要分享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也就罷了,還發了皇榜,滿天下尋人!說是找什麼……對,找一對龍鳳胎!嘿,你說怪不怪,不找大人,專找孩子!畫像都貼到鎮上衙門牆上了,畫得那叫一個精細,可惜離得遠,我沒看清……”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頃刻間褪得幹幹淨淨,手腳冰涼。蘿卜葉子在我手裏被捏成一團爛綠。
他……在找孩子?找阿南和阿沅?
爲什麼?他不是厭棄至極嗎?他不是有他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後嗎?難道……皇後無所出?還是……
無數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竄進腦海,撕咬着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不,不行。絕對不能讓他找到。阿南阿沅是我的命,是我在黑暗裏唯一抓住的光。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把他們奪走,尤其是他。
“阿南!阿沅!”我猛地站起身,聲音是自己都沒察覺的尖利。
兩個正在溪邊摳小石子玩的小泥猴抬起頭,兩雙清澈的眼睛望過來。阿沅那雙酷似蕭璟的眼睛,在陽光下,亮得讓我心慌。
“回家!快回家!”我沖過去,一手一個,幾乎是拎着把他們抱起來,踉蹌着往茅草屋跑。身後,傳來老陳疑惑的嘀咕:“這林娘子,怎麼突然就慌了……”
我把兩個孩子塞進屋裏,反手閂上門,背靠着門板劇烈喘息。不行,這裏不能待了。皇榜既然能貼到鎮上,遲早會有人注意到我們母子。阿沅的眼睛太像他了,有心人一旦起疑……
“娘?”阿南小心地拉住我的衣角,仰着小臉。阿沅也靠過來,軟軟的身子貼着我。
我蹲下來,緊緊抱住他們,抱得那麼用力,仿佛一鬆手他們就會消失。孩子們身上暖暖的、帶着陽光和青草的氣息,一點點熨平我狂跳的心。
“沒事,”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說,“娘在。別怕。”
我不能怕。我得逃。帶着我的孩子,逃得遠遠的。
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們能逃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