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設計的通知像一顆炸雷,把整個設計圈都攪翻了天。
我和陸凜。
“冰山鬼才”和“天之驕子”。
死對頭要聯手?
媒體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王不見王,今朝同框?》《是強強聯合,還是貌合神離?》《秦總監的豪賭:冰與火的熔爐》。
蘇曼捧着平板,一條條念給我聽,小臉皺成一團。
“薇姐,他們都說這是炒作,說你們根本不可能合作,到時候肯定雞飛狗跳……”
“閉嘴。”我打斷她,手指飛快地敲擊鍵盤,調出“未來之塔”的全部資料。
屏幕的光映在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
“通知裏說了,團隊主導權怎麼分配?”我問。
蘇曼咽了口唾沫:“文件上說……說由你和陸工共同決策,但最終方案呈現,必須以一個完整、統一的概念提交。秦總監特別強調,‘不希望看到精神分裂的作品’。”
共同決策。
我冷笑。
和陸凜共同決策?不如讓我去指揮一群哈士奇拉雪橇。
“見面會什麼時候?”
“明天上午十點,秦總私人會所,頂層會議室。”
“知道了。”
我關掉文檔,靠進椅背,閉上眼。
腦子裏卻亂糟糟的。
陸凜的臉。
“凜冬”灰色的頭像。
秦總監意味深長的笑容。
還有那些刺眼的標題。
雞飛狗跳?
也許吧。
但無論如何,這個機會,我不能丟。
“未來之塔”是未來十年內地標性項目,贏了,就是登頂。
輸了……
不,不能輸。
尤其,不能和陸凜一起輸。
第二天,我提前了十五分鍾到。
秦總監的私人會所低調奢華,空氣裏飄着昂貴的香薰味道。
侍者引我到頂層。
推開厚重的會議室大門,裏面已經有人了。
落地窗前,陸凜背對着門站着,身形挺拔,正看着窗外。
晨曦給他周身鍍了層淡淡的金邊。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今天他沒穿西裝,簡單的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
幹淨,清爽,甚至帶着點……人畜無害的學生氣。
如果忽略掉那雙過分沉靜的眼睛的話。
“林工,早。”他微微頷首,語氣平靜。
“早。”我走過去,在長桌離他最遠的一端坐下,打開筆記本,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中央空調細微的風聲。
尷尬在無聲蔓延。
幸好,秦總監很快到了。
五十歲上下,精神矍鑠,一雙眼睛看人時帶着精明的打量。
“兩位,久等了。”他笑着在主位坐下,目光在我和陸凜之間掃了個來回。
“秦總。”我和陸凜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秦總監笑得更深了。
“客套話就不多說了。‘未來之塔’的意義,兩位比我清楚。我看了你們之前所有的獨立方案,都很精彩,但……”他頓了頓,“都少了點‘唯一性’。”
“林工的設計,鋒利,充滿力量感和對抗性,但過於冷硬,缺少溫度,像一把出鞘的刀,讓人敬畏,卻難以親近。”
我手指蜷縮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
“陸工的設計,靈動,富有想象力和人文關懷,但有時過於飄逸,落地性稍弱,像一首好詩,卻未必能建成一座好房子。”
陸凜垂着眼,指尖在桌上輕輕點了一下。
“所以,”秦總監身體前傾,目光灼灼,“我把你們湊到一塊兒。我要的,不是一加一等於二。我要的,是冰與火的淬煉,是兩種極致思維的碰撞、撕裂、再融合!我要一座真正能代表這個時代精神,能讓人看見就靈魂震顫的建築!”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這個過程,可能很痛苦。但我希望,兩位能暫時放下成見,哪怕只是暫時的。”
他看向我,又看向陸凜。
“有問題嗎?”
沉默。
幾秒鍾後,陸凜先開口:“我沒有問題。尊重甲方的要求,是基本職業素養。”
他說得坦然,目光清澈。
我扯了扯嘴角,也吐出幾個字:“我也沒有。爲項目負責。”
秦總監撫掌大笑:“好!那就這麼定了!工作室我已經準備好,就在樓下。兩位從今天下午開始,就可以入駐。希望一個月後的初次方案匯報,能讓我看到驚喜。”
散會後,我和陸凜一前一後走出會議室。
電梯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金屬壁映出我們模糊的身影,一左一右,隔着遙遠的距離。
數字一層層往下跳。
“林工。”陸凜忽然開口。
我沒應聲,看着跳動的數字。
“合作期間,我會盡量配合。”他語氣依舊平穩,“也希望林工,能暫時把個人情緒放在一邊。畢竟,項目最大。”
個人情緒?
我心頭火起,轉頭看他。
他恰好也看過來,目光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陸工多慮了。”我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我一向對事不對人。只要陸工不拖後腿,我自然沒情緒可鬧。”
電梯“叮”一聲到達。
門開了。
我率先走出去,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急促的響聲。
樓下所謂的工作室,其實是一個打通了的超大套間。
一面是整牆的落地窗,視野極好。
中間是巨大的工作台,擺着幾台頂級配置的電腦和繪圖設備。
另一邊是休息區和簡單的茶水間。
東西都是新的,甚至散發着淡淡的、未拆封的味道。
像一間精心準備的……婚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被自己惡心到了。
陸凜隨後進來,掃了一眼環境,沒什麼表示,徑直走到工作台一側,放下他的背包。
“林工習慣用哪邊?”他問。
“隨便。”我走到離他最遠的角落,放下自己的東西。
接下來的時間,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們各自打開電腦,調出資料,開始工作。
只有鍵盤敲擊聲,和偶爾翻閱紙張的沙沙聲。
像兩個被硬塞進同一個籠子裏的猛獸,各自守着地盤,警惕着對方,又不得不共同面對籠子外的飼主。
直到下午三點多。
一個結構節點把我卡住了。
我試了幾種思路,都不太順暢,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眼角餘光瞥見陸凜。
他正專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在數位板上快速移動,側臉線條在午後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忽然轉過頭。
視線撞了個正着。
我立刻移開目光,看向自己混亂的草圖。
“卡住了?”他問。
“……有點。”我不情不願地承認。
“哪裏?也許可以一起看看。”他站起身,走了過來。
我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身上的氣息隨着靠近籠罩過來,很淡的雪鬆混着一點墨水味道,清冽幹淨。
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指了指那個節點。
“這裏,承重和我想做的懸挑有沖突,常規解法會破壞整體流線……”
他彎下腰,靠近屏幕,仔細看着。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濃密的睫毛,和襯衫領口下微微凸起的鎖骨。
“試試用這個結構呢?”他伸手,直接拿過我手邊的觸控筆,在我的草圖上快速勾了幾筆。
他的手指修長幹淨,握筆的姿勢很穩。
幾筆下去,一個全新的、我沒想到的思路躍然紙上。
巧妙,簡潔,完美地解決了我提出的問題,甚至讓那個懸挑顯得更加輕盈。
我愣住了。
不是因爲他的思路有多精妙。
而是……
他用的那個結構變體,那個非常規的節點處理手法……
是我在“築巢”論壇裏,和“凜冬”深入討論過,甚至激烈爭論過的一個想法!
當時“凜冬”堅持認爲這個思路過於冒險,而我則覺得大有可爲。
我們誰也沒說服誰。
可陸凜……
他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甚至直接用在了這裏?
是巧合?
還是……
我猛地抬頭,看向他。
他剛好也直起身,將筆遞還給我,表情自然得仿佛只是隨手幫了個小忙。
“這個思路,林工覺得可行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平靜的褐色裏看出點什麼。
慌亂?心虛?得意?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坦然的詢問。
“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幹澀,“你怎麼想到這個的?”
他微微偏頭,似乎有些不解:“嗯?這個結構嗎?以前研究異形承重時看到過類似案例,覺得有點意思,就記下了。怎麼,林工覺得不妥?”
他說得滴水不漏。
我心髒在胸腔裏重重地跳了一下。
是我想多了嗎?
論壇是匿名的。
“凜冬”消失一周了。
陸凜是陸凜,是活在現實裏、處處壓我一頭的宿敵。
他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可是,那熟悉的結構思路,那過於巧合的“記下了”……
“沒有。”我垂下眼,接過筆,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一觸即分,帶着微涼的觸感。
“思路很好,謝謝。”
“不客氣。”他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重新看向屏幕,看向他修改過的那幾筆。
線條流暢,邏輯清晰。
完美得……讓人心頭發冷。
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被雲層遮住,房間裏的光線暗了下來。
巨大的工作台上,我和他的影子被拉長,邊緣模糊地交疊在一起。
像兩個悄然靠近的幽靈。
我攥緊了手裏的觸控筆。
陸凜。
你到底是什麼人?
而“凜冬”……
你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