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傾奇者後,透支的身體終於發出了最後通牒。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胸腔裏空蕩蕩的,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細密尖銳的痛楚。回到山洞時,我幾乎是摔進去的,意識在觸及冰冷地面的瞬間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沒有夢,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憊至極的虛無。
再次醒來,是被一種強烈的不安刺破的。山洞裏依舊昏暗,但身體恢復了些許力氣,至少能支撐我站起來。外面是黑夜——我的時間。可我心中毫無往日的平靜,只有一種莫名的、催促般的慌亂。
傾奇者。他拿到“心”後怎麼樣了?開心嗎?適應嗎?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他。
我搖搖晃晃飛出山洞,憑借着對那枚血核微弱的感應,朝着踏鞴砂方向而去。然而,當我悄悄降落在熟悉的屋頂陰影處,透過窗櫺縫隙向內張望時,那個屬於他的、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房間裏,空無一人。
不在?這麼晚了,他去哪兒了?
不安感驟然加劇。我開始像一道真正的幽靈,在踏鞴砂的屋檐與陰影間無聲穿梭,屏息聆聽着每一絲可能的動靜。大部分房屋都已熄燈,只有零星的談話聲從幾間還亮着燈的房間傳來。我湊近其中最大的一間,聽出是丹羽和其他幾個像是頭領的刀匠在說話。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掩飾不住的焦躁。
“……撐不了幾天了……”
“祟神的氣息越來越濃,再這樣下去……”
“丹羽大人,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傾奇者他……或許能爭取一些時間?畢竟他不是……”
後面的話被刻意壓低,模糊不清。但我捕捉到了關鍵詞:“祟神”、“爐芯”、“撐不住”、“傾奇者”……還有丹羽那沉重的嘆息。
爐芯出了問題?祟神污染?傾奇者去爭取時間?他去哪兒爭取?
我猛地想起那晚在海邊遇到他時,他行色匆匆,朝着遠離踏鞴砂的方向……難道是去求援?
心髒(雖然那裏現在空蕩蕩的)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立刻集中全部精神,去感應那枚血核的方位。一絲極其微弱、卻明確無誤的聯系指向西北方,距離遙遠,但似乎在緩慢移動——他在返回!
接下來的兩天,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煎熬。白天,我躲在海岸邊最茂密的叢林深處,或是懸崖下潮溼陰暗的岩縫裏。幸運的是(或許不幸),最近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的,厚重的鉛灰色雲層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只有極其微弱的、被過濾後的天光能穿透下來。這讓我得以忍受着皮膚上持續的、針刺般的灼痛和虛弱感,堅持守候。夜晚,我就直接坐在海灘邊的礁石上,任憑冰冷的海風吹拂我枯槁的頭發和破爛的衣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平面和西北方的山路方向,血核的感應是我唯一的慰藉。
它在靠近,雖然速度不快,但確實在靠近。
終於,在第二個夜晚即將過去、天際泛起灰白時,那個我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現在了海岸線盡頭的小路上。他低着頭,步伐緩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那身淺紫色的水幹服沾了灰塵和夜露,顯得有些黯淡。
“傾奇者!”我再也按捺不住,從藏身的礁石後沖了出去,腳步踉蹌,幾乎是用撲的,緊緊抱住了他。
他身體猛地一震,抬起頭的瞬間,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那不是獲得“心”後的喜悅或新奇,而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失落、悲傷,以及更深層的、仿佛什麼東西碎裂後的茫然。槿紫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蒙着一層灰敗的霧氣。
被我抱住,他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後像是終於找到了支撐,卸下了所有力氣,將臉埋在我肩頭(盡管那裏瘦骨嶙峋)。我聽到他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顫抖。
“伊……利斯……”他哽咽着,語不成調。
我笨拙地拍着他的背,用我學會的有限詞匯安慰他:“沒事了,我在這裏。發生什麼了?告訴我。”
在冰冷的海風和無邊的夜色裏,他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這幾天的經歷。懷揣着將軍賜予的金羽和滿腔希望前往稻妻城,卻被天守閣冰冷的侍衛擋在門外,連創造者的面都未能見到;轉而前往鳴神大社,那位粉發的宮司大人倒是接見了他,也相信了踏鞴砂的危機,卻只是用慵懶而公事公辦的語氣表示會處理,需要時間,很多的公文和時間……
“來不及了……伊利斯,爐芯……等不及了……”他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的心揪緊了。原來那晚,他是懷揣着這樣的使命和希望離開的,卻又帶着雙重的失望和更深的無力感歸來。
“別急,傾奇者,別急。”我擦去他的眼淚,盡管自己的手指冰涼,“宮司答應了,就會有辦法的。我們先回去,告訴大家。”
我陪着他,沿着山路慢慢往踏鞴砂走。快到那片熟悉的、被爐火映紅天空的區域時,我習慣性地停下腳步,準備像往常一樣躲進陰影裏。但這次,傾奇者拉住了我的手,眼神裏帶着一絲懇求,似乎不想獨自面對。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掙開,對他搖搖頭,指了指上方一處可以俯瞰踏鞴砂中心空地的斷崖陰影。
“我在這裏,看着你。”我小聲說。
他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獨自走向那片燈火通明、卻隱約透着不安氣氛的聚集地。
我迅速攀上斷崖,將自己完美地隱藏在岩石的黑暗中,目光緊緊追隨着他的身影。
他剛一出現,就被眼尖的刀匠們發現了。人群立刻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詢問。傾奇者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輕輕搖頭的動作。人群的喧鬧聲陡然升高,失望、恐懼、抱怨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
然後,我看到一個穿着明顯不同於稻妻本地服飾、舉止略顯浮誇的男人走了出來——是那個楓丹來的機械師埃舍爾。他分開人群,走到傾奇者面前,似乎在激烈地說着什麼,手指不時指向中央爐芯那異常明亮的、散發着不祥紫紅色光芒的方向。
傾奇者的身體慢慢繃緊了。他似乎在爭辯,搖頭,後退。但埃舍爾的聲音越來越高,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煽動性,周圍的人群情緒也被點燃,開始推搡,指責,目光中不再有往日的親切,只剩下求生欲驅使下的冰冷和逼迫。
我看到埃舍爾將一個閃爍着金屬冷光、結構復雜的裝置塞進了傾奇者手裏,然後又用力指了指爐芯。
傾奇者低着頭,站在那裏,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支撐的琉璃人偶。月光和爐火映照下,他單薄的身影被拉長,投在地上,顯得無比孤寂。他握着那裝置的手,指節捏得發白,鬆開,又捏緊。最終,他緩緩地、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轉過身,獨自一人,朝着那片散發着恐怖高溫和祟神氣息的爐芯區域走去。
不!
我渾身的血液(雖然可能沒剩多少了)仿佛瞬間凍結,隨即又被怒火點燃,燒得我雙眼發燙,猩紅的瞳孔在黑暗中幾乎要滴出血來!我看懂了!我看明白了!他們!這些口口聲聲的“家人”、“朋友”,在災難面前,選擇了犧牲他!犧牲我的傾奇者!因爲他不是“人”,因爲他“或許能爭取時間”!
憤怒、憎恨、還有一股近乎毀滅的暴戾沖動沖垮了我的理智。我恨不得立刻沖下去,用我尖利的指甲撕碎那個埃舍爾,撕碎所有逼迫他、拋棄他的人!
但我更快的動作是蝠化。幾十只陰影蝙蝠如同離弦之箭,搶先一步沖向了爐芯方向的必經之路。我在一處高溫稍弱、但依舊灼人的通道拐角重新凝聚,張開雙臂,攔在了低着頭、麻木走來的傾奇者面前。
他嚇了一跳,抬頭看到是我,紫眸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更深的痛苦和絕望淹沒。
“伊利斯……走開。”他的聲音嘶啞,帶着哭腔,“讓我去。丹羽……丹羽他不見了,大家說……說他帶着核心材料逃走了。爐芯等不到救援了,馬上就會……爆炸。所有人都會死。他們……他們知道了我不是人,是‘人偶’……所以,犧牲我,是‘最好’的辦法……反正,人偶,死了……也沒什麼……”
他的話語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刺穿我的胸膛。丹羽叛逃?他們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又一次,被拋棄了?被那些他視作家人、努力想要成爲其中一員的存在,像丟棄一件無用的工具一樣,推向了死亡的熔爐?
“啊——!!!”
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雙眼赤紅,周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我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殺意,“我要殺了他們!把他們都撕碎!”
“不要!伊利斯!”傾奇者猛地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冰涼,卻在顫抖,“不要……這是我的決定。是我……能爲踏鞴砂,爲曾經的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反正……我本來就不該……”
“閉嘴!”我粗暴地打斷他,雙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幾乎要捏碎他單薄的骨骼。我直視着他淚水朦朧的紫眸,一字一句,如同最惡毒的咒語,卻又帶着最深切的占有宣言:“你聽好了,傾奇者!你是我的!是我從華館裏帶出來的!是我給了你名字(雖然不是最初的那個),是我陪着你看遍黑夜,是我給了你‘心’!你是我的所有物!是我的寶貝!我一個人的!誰允許你爲了那些拋棄你的螻蟻去死?!誰允許你擅自決定自己的價值?!”
我的咆哮在高溫扭曲的空氣中回蕩,帶着非人的偏執和狂暴的愛意。傾奇者被我吼得愣住了,紫眸怔怔地看着我,裏面翻涌着更加復雜的情緒——震驚、困惑,還有一絲……被如此絕對地宣稱所屬而帶來的奇異觸動?
但他很快又掙扎起來:“伊利斯,放開我!我必須去!這是唯一……”
“唯一什麼?!”我怒極反笑,一把將他攔腰抱起,動作粗暴卻小心地避開了他胸口的位置,“唯一犧牲你拯救他們的辦法?我告訴你,沒有這種辦法!”
我奪過他手中那個冰冷的裝置,背後的蝠翼“轟”地展開,不顧爐芯方向傳來的、幾乎要烤焦羽翼的恐怖熱浪和令人作嘔的祟神氣息,抱着他,用盡全身力氣,朝着遠離踏鞴砂、朝着我們山洞的方向疾飛而去!
“放開我!伊利斯!求求你!”他在我懷裏奮力掙扎,眼淚洶涌而出,“讓我去!讓我……”
我充耳不聞。憤怒和一種近乎恐慌的保護欲驅使着我。我不能失去他。絕不。
回到山洞,我將他放在地上,第一次,對他用了強。我找出之前收集的、堅韌的獸筋繩(本來是想用來捆獵物的),不顧他的反抗和哀求,將他的手腳仔細地捆住,系在洞內最堅固的石筍上。我捆得很緊,但避開了所有可能讓他受傷的地方。
“待在這裏。”我的聲音因爲憤怒和疲憊而沙啞,“哪裏也不準去。”
“伊利斯!不要!求求你!爐芯會爆炸的!大家都會死!”他哭喊着,淚水浸溼了蒼白的臉頰和紫色的發絲,“你不能替我去!那裏太危險了!你會……”
“閉嘴!”我厲聲喝道,心髒(空蕩處)因他的眼淚而抽搐般疼痛,但更痛的是他寧願爲那些背叛者赴死的念頭。“你給我好好看着,我是怎麼解決那個破爐子的!”
說完,我不再看他絕望的眼神,抓起那個裝置,轉身沖出了山洞。
爐芯區域的溫度高得超乎想象。空氣在高溫下扭曲,視野一片模糊。紫紅色的祟神氣息如同粘稠的毒霧,纏繞在身邊。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已被高溫烤幹或被祟神侵蝕發狂。但我這具被詛咒的身體,對祟神的抗性似乎意外的高,只是感到些許不適和煩躁。真正難熬的是高溫。皮膚傳來劇烈的灼痛,頭發在進入核心區域的瞬間就卷曲、焦黃,然後化爲飛灰。衣物更是早已化作灰燼,露出下面迅速變得通紅、起泡、然後碳化的皮膚。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但我咬着牙,憑着裝置上微弱的指示光和對能量流動的模糊感知,朝着最深處、最灼熱、能量最狂暴的核心控制室挪去。
找到那個巨大的、被高溫燒得通紅的閥門時,我的雙手已經幾乎失去了知覺,皮膚和肌肉黏連在金屬表面,發出“滋滋”的可怕聲響。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着我的意識。視野開始發黑。
但我不能停。爲了傾奇者。爲了不讓他帶着對人類的最後一絲美好幻想去送死。爲了讓他知道,這世上至少還有我,會不惜一切,哪怕燒成焦炭,也要把他留在身邊。
“啊——!!!”
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將殘破的雙臂卡進閥門轉輪,開始拼死轉動。每轉動一分,都伴隨着皮肉剝離、骨骼摩擦的劇痛。焦臭的氣味彌漫開來。意識在極致的痛苦中飄搖。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隨着最後“咔噠”一聲沉悶的巨響,狂暴的能量流戛然而止,高溫開始緩慢下降,那令人窒息的紫紅色祟神霧氣也漸漸變得稀薄。
成功了……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支撐我的力量徹底消失。我甚至沒力氣看一眼自己變成何等模樣的殘軀,只是本能地、搖搖欲墜地展開了背後那對同樣被燒得破破爛爛、邊緣焦黑的蝠翼,用最後一點意識操控着它們,朝着山洞的方向,滑翔而去。
飛行的過程模糊不清。我只記得栽進山洞時,那一聲沉重的悶響,和身體各處傳來的、幾乎讓我瞬間昏厥的碎裂般劇痛。黑暗如同溫暖的潮水,迅速吞沒了我最後一點感知。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啓動,將我拖入了最深沉的、修復性的強制休眠。
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瞬,我仿佛聽到了繩子摩擦的聲音,和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抽氣聲。
……
山洞裏,重歸死寂。
只有洞外漸漸平息的風聲,和洞內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某個存在艱難修復自身的能量流動聲。
傾奇者呆呆地坐在那裏,手腳上的繩索早已在他不斷的掙扎和看到我慘狀瞬間的爆發力道下崩斷。他維持着那個想要沖過來的姿勢,卻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月光從洞口漏進來,勉強照亮了地上那具……勉強還能稱之爲“軀體”的東西。
焦黑,扭曲,幾乎看不出人形。銀發消失無蹤,頭皮和臉部皮膚大片碳化剝落,露出下面暗紅色的猙獰組織。手臂和雙腿呈現出不自然的彎折,尤其是雙手,只剩下焦黑的骨節和少許粘連的焦肉。背後的蝠翼破爛不堪,像兩片被烈火焚燒過的巨大枯葉,無力地攤在地上。只有胸腔極其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起伏,證明着這具殘骸尚未徹底死去。
濃重的焦臭和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傾奇者的紫眸一眨不眨地凝固在那片慘狀上。時間仿佛靜止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掙扎、焦急、絕望、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空白的、極致的震驚,以及這震驚之下,迅速龜裂破碎的某種東西。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視線緩緩下移,落在自己微微發熱的左胸。那裏,那顆由伊利斯的心髒轉化、融入他體內的血核,正在平穩而有力地搏動着。每一次跳動,此刻都像一把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他剛剛被人類的背叛刺得千瘡百孔、卻又被眼前景象沖擊得一片空白的心上。
溫暖嗎?這顆“心”確實是溫暖的。
但這溫暖,是用怎樣的代價換來的?
爲了他一時興起的“想要一顆心”的願望。
爲了他固執地想要融入“人類”的可笑執着。
爲了他被那些所謂的“家人”拋棄後,那點可憐又可悲的自我犧牲的念頭。
伊利斯……這個總是笑着,總是用翅膀裹着他,總是把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他,總是說“你是我的寶物”的,非人之物……
一次,又一次。
被陽光灼傷,凝煉血核枯槁如鬼,剖胸取心鮮血淋漓,如今……更是爲了代替他,變成了這副比死亡更淒慘的模樣。
而他從頭到尾,在做什麼?在學習人類的語言,在模仿人類的生活,在爲了獲得人類的認可而惴惴不安,在被人類背叛後,還想着爲他們犧牲,甚至還……阻止伊利斯去報復?
“呵……”一聲極其輕微、近乎氣音的嗤笑,從傾奇者喉間溢出。
這笑聲空洞,冰涼,帶着無盡的嘲諷。不知是在嘲笑那些輕易背叛他的人類,還是在嘲笑一直活在自以爲是的美夢裏的自己。
他一直追尋的“人心”,他一直渴望的“家人溫暖”,他一直努力想要融入的“人類世界”……
原來,不過如此。
脆弱,善變,自私,在災難面前不堪一擊。
而真正將他視爲獨一無二的寶物,不惜傷害自身、踐踏痛苦,也要將他緊緊束縛在身邊的……
是眼前這具焦黑的、非人的、被詛咒的殘骸。
眼淚,再一次毫無預兆地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悲傷或絕望。而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苦澀、仿佛混合了血與灰燼的液體。一滴,又一滴,順着他光滑的臉頰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也仿佛滴在了他自己那顆正在跳動、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悅的“心”上。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挪動身體,一點一點,蹭到那具殘骸旁邊。焦臭和血腥味撲面而來,但他恍若未聞。
他伸出手,指尖顫抖得厲害,懸在半空,許久,才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伊利斯焦黑手臂上,少數還算完好的皮膚邊緣。
微涼。帶着生命修復時特有的微弱搏動。
他還活着。這個認知,讓傾奇者胸腔裏那股窒息般的疼痛,稍微緩和了一丁點。
他不再試圖去擦眼淚,任由它們無聲流淌。他就這樣跪坐在伊利斯身邊,在昏暗的山洞裏,在濃重的焦臭和血腥氣中,靜靜地看着,等待着。
月光移動,將他的影子拉長,覆蓋在伊利斯殘破的身軀上,仿佛一個沉默的守護,又像一道無法掙脫的枷鎖。
外面的世界,踏鞴砂的危機或許解除了,或許沒有。稻妻城的天守閣依舊遙遠,鳴神大社的宮司可能還在處理公文。那些曾經歡笑、教導、接納過他,又最終將他推向爐芯的“家人們”,此刻或許在慶幸,或許在愧疚,或許早已將他遺忘。
但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裏,這個陰暗簡陋的山洞,這具爲了他變得面目全非的軀體旁邊——才是他此刻,以及或許未來永恒歲月裏,唯一的歸處。
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誰才是,他真正應該注視的,唯一的光。哪怕那光,來自最深沉的黑暗,帶着血與火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