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麼叫命苦,只知道她髒,她瘋,她讓我不舒服。
所以我看見她,就躲。
真正讓我心裏有點鬆動的,是小學三年級的一天。
那天放學的時候,天陰得很低,烏雲像壓在屋頂上一樣。
老師剛宣布放學,外面就“譁”地一下下起了大雨。
同學們有的被家長接走,有的自己帶了傘,教室裏很快就空了一大半。
我沒帶傘。
媽在鎮上打工,爸在外地,奶奶年紀大了,不可能來接我。
我站在教室門口,看着操場上的雨幕,心裏有點慌。
雨越下越大,地上很快積起了水。
遠處的田埂都被雨打得看不清輪廓。
“周寧,你不走啊?”同桌問我。
“我……等雨小一點。”
同桌撇撇嘴:“這雨一時半會兒小不了,我先走啦。”
他撐着傘,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教室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窗外噼裏啪啦的雨聲。
我有點想哭,又覺得自己都這麼大了,哭很丟人,只能咬着嘴唇,望着校門口發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又討厭的身影出現在雨裏。
她撐着一把舊黑傘,傘面破了幾個洞,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她走路有點跛,褲腳卷到膝蓋,一雙解放鞋踩在水裏,濺起一串又一串水花。
是周滿英。
她一看到我,臉上就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嘴裏喊着:“丫丫——”
她的聲音被雨聲打散,卻還是聽得出來那股子興奮。
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她卻已經快步朝我跑來,雨水順着她的頭發往下滴,衣服很快溼透了一大片。
她跑到我面前,把傘往我頭頂一送:“給你……回家,別淋着。”
她身上那股味道混着雨水的味道,更重了。
我皺着眉,往後縮:“我不要。”
她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臉上,又小心翼翼地說:“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別過頭,“我自己會走。”
說完,我一咬牙,就往雨裏沖。
雨點砸在我臉上,冰涼刺骨,衣服很快就溼透了,貼在身上又冷又黏。
我拼命往家的方向跑,耳邊只有雨聲和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跑着跑着,我突然覺得頭頂的雨小了。
我愣了一下,抬頭一看,一把破黑傘正歪歪斜斜地舉在我頭上。
周滿英跟在我身後,半個身子都露在傘外,被雨水打得渾身溼透。
她的頭發緊緊貼在臉上,雨水順着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掉。
“你……”我心裏有點亂,“你別跟着我。”
“不淋雨……”她說話有點含糊,“會感冒。”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固執。
我心裏煩躁,加快了腳步。
從學校到我們家,要經過一段田埂。
田埂很窄,兩邊都是水田。
平時晴天走都得小心翼翼,更別說下這麼大的雨。
我一腳踩滑,整個人往前撲去。
就在這時,後面一只手猛地拽了我一把。
我被拉得一個趔趄,總算站穩了。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見“撲通”一聲。
我回頭一看,周滿英整個人摔進了水田裏。
泥水一下子沒過了她的膝蓋,她掙扎着想站起來,腳下一滑,整個人又倒下去,這次連上身也摔進了泥裏。
她從泥水裏爬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像從糞坑裏撈出來的一樣,頭發上、臉上、衣服上,全是黑乎乎的泥。
她看着我,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我心裏“咯噔”一下,有點慌,又有點說不出的愧疚。
我咬了咬牙,抬腳就要下田埂去拉她。
她卻急忙擺手,聲音比平時清楚了一點:“別……別下來,泥巴髒。”
她仰起臉沖我笑,臉上全是泥,只有眼睛亮得驚人。
那一刻,我在她眼裏看到了光。
那光很幹淨,很執拗,就像黑夜裏遠處的一盞燈,不亮,卻倔強地亮着。
我喉嚨有點發緊,說不出話來。
她撐着破傘,一點一點從泥水裏爬上來,腿上全是泥,走路一瘸一拐的。
她走到我身邊,把傘重新舉到我頭頂。
“走吧。”她笑着說,“回家。”
那天回到家,我全身溼得像落湯雞,奶奶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念叨:“怎麼不打傘?這麼大的雨,淋壞了怎麼辦?”
我想了想,小聲說:“英嬸給我打傘了。”
奶奶愣了一下,眼神有點復雜:“她又去學校找你了?”
“嗯。”
奶奶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只是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顯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