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盤山公路上蜿蜒行駛,將燈火璀璨的市中心和那場混亂不堪的訂婚宴遠遠拋在身後。越往南山方向,燈光越稀,夜色越濃,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沉沉壓下。車窗半開,帶着草木和泥土腥氣的山風灌進來,吹散了顧清挽身上殘留的香檳與玫瑰甜膩,也讓她因極度緊繃和激烈情緒而滾燙的頭腦,一點點冷卻下來。
冷卻,但並未平息。血液深處,某種冰冷而堅硬的東西正在凝結、塑形,取代了曾經的柔軟與溫熱。
司機從後視鏡偷偷瞄了她好幾眼。這個女人穿着宴會禮服,妝容精致,卻在這個時間獨自打車去偏僻的南山公墓,神色平靜得近乎詭異。他踩油門的腳都不由自主放輕了些。
顧清挽渾然未覺。她靠着車窗,看着外面飛速倒退的模糊樹影,指尖無意識地撫摸着手機冰涼的邊緣。屏幕上,那條來自未知號碼的短信已經刪除,但每一個字都烙在她腦海裏。
“Q,你送的‘開幕禮’,很精彩。約定地點,等你。”
Q。她的設計稿籤名。知道這個簡稱的人,前世今生,屈指可數。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陸澤宇和林薇薇。但陸澤宇只知道她偶爾用這個縮寫署名草圖,並不清楚其特定含義;林薇薇或許見過,但從未在意。這個神秘人,不僅知道“Q”,還用上了“開幕禮”這種意味深長的詞,並且準確預測了訂婚宴上會發生什麼,至少是期待發生什麼。
他是誰?是敵是友?目的是什麼?
無數疑問盤旋,但她心底卻奇異地沒有太多慌亂。最壞也不過一死,而她已死過一次。從三十八樓墜落時,恐懼、不甘、怨恨達到了頂點,然後便是虛無。如今重回人世,每多活一刻,每多走一步,都是向那對男女索取的利息。任何變數,都可能成爲她復仇之路的籌碼,或者,新的刀刃。
出租車在山腰處的公墓大門外停下。夜晚的公墓早已關閉,鐵門緊鎖,只有門衛室亮着一盞昏黃的燈,一個看門人正靠着椅子打盹。遠處層層疊疊的墓碑在朦朧夜色中只露出模糊的輪廓,寂靜無聲,只有山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更添幾分幽寂。
顧清挽付了錢下車。司機幾乎是立刻踩下油門掉頭離去,輪胎摩擦地面發出輕微的刺響,迅速消失在來路。
她站在冰冷的鐵門前,山風卷起她單薄的裙擺,激起一陣戰栗。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這地方本身。南山公墓,埋葬着她生命中爲數不多的、真正給過她溫暖的人——她的外婆。前世,在她被陸澤宇以“療養”爲名送入郊外那座豪華監獄般的“療養院”前,最後一次來看外婆,還是林薇薇“好心”陪她來的。那時她心神恍惚,竟未察覺林薇薇在墓前那看似悲傷的表情下,眼底一閃而過的如釋重負和隱秘的得意。
外婆走了,這世上再無真心待她之人。陸澤宇和林薇薇,便徹底成了她的“全世界”,也最終將她拖入地獄。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從回憶中抽離。她來此,並非只爲憑吊。那個神秘人約定的“地點”,就在這裏面。但大門緊閉……
“從左邊圍牆,第三棵柏樹後面,欄杆有缺口。” 低沉平靜的男聲忽然從側後方陰影中傳來,嚇了顧清挽一跳。
她猛地轉身,手指已下意識摸向手包裏的防狼噴霧——這是她重生後第一時間準備的小東西。
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從路旁一棵古鬆的陰影裏走出。男人穿着深色休閒裝,身形挺拔,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顧清挽能感覺到一道沉靜而銳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氣質沉穩,與這荒寂的墓園環境奇異地融合。
“你是誰?”顧清挽沒有放鬆警惕,聲音壓得很低,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清晰。
“送你‘開幕禮’賀電的人。”男人語氣平淡,走近幾步,讓門衛室昏黃的燈光隱約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頜線清晰利落,是一張極爲出色的臉,但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以及一種久居上位的、不經刻意表現卻自然流露的掌控感。
顧清挽心念電轉。這個人,她前世絕對沒有見過。否則,以這樣的相貌氣度,她不可能毫無印象。
“短信是你發的?”她問,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Q”的身份。
“是。”男人坦然承認,目光掃過她身上單薄的禮服和高跟鞋,“顧小姐膽色不小,鬧了那麼一場,還有心思來墓園赴陌生人的約。”
“比起和虛僞的人待在虛假的宴會裏,我更喜歡這裏清淨。”顧清挽直視着他,“開門見山吧,你是誰?想做什麼?”
男人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但弧度太小,稍縱即逝。“沈鐸。”他報上名字,然後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他剛才所說的方向,“先離開門口,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我想,顧小姐也不希望被可能存在的尾巴拍到,深夜與不明男子在墓園門口私會吧?雖然……”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說不清是嘲諷還是什麼別的意味,“你今天的壯舉,大概也不怕再多一條八卦了。”
顧清挽抿了抿唇。他說得對。陸澤宇和林薇薇此刻可能焦頭爛額,但以陸澤宇的性格和手段,反應過來後必然會追查她的下落,試圖控制局面。她必須快。
她沒有再多問,依言朝着沈鐸所指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不太穩當,但她脊背挺得筆直,步伐沒有絲毫遲疑或踉蹌。
沈鐸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既不過分靠近帶來壓迫感,也保持着一種隨時可以應對突發狀況的姿態。
很快,他們來到圍牆左側。果然,在第三棵枝葉茂盛的柏樹掩映下,有一段欄杆的焊接處鏽蝕斷裂,形成了一個可供一人彎腰通過的缺口。看痕跡,已有些時日。
沈鐸率先側身過去,然後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拉她一把。
顧清挽看了一眼那只骨節分明、在夜色中依然顯得幹淨修長的手,沒有去扶,只是略略提起裙擺,自己小心地彎腰鑽了過去。沈鐸收回手,神色毫無波瀾,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禮貌性的動作。
墓園內更加寂靜。月光被雲層遮掩,只有遠處幾盞昏暗的地燈散發着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縱橫交錯的路徑和影影綽綽的墓碑輪廓。空氣裏彌漫着香燭、泥土和植物枝葉混合的獨特氣味。
沈鐸對這裏似乎很熟悉,領着她在墓碑間穿行,腳步輕而穩,沒有發出什麼聲音。顧清挽默默跟着,警惕未消,但奇異地,並沒有感覺到惡意。這個男人身上有種冷肅的氣質,卻並非陸澤宇那種帶着侵略性和虛僞溫文的冷,而是一種更內斂、更沉靜,仿佛經歷過無數風浪後沉澱下來的漠然。
走了約莫五六分鍾,他們來到一處地勢稍高、相對開闊的平台。這裏墓碑稀疏,中央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在夜色中伸展着繁茂的枝葉。樹下,竟擺放着一張簡單的石制長椅。
“坐。”沈鐸率先在長椅一端坐下,指了指另一端,與顧清挽保持着一個安全的社交距離。
顧清挽沒有立刻坐,目光掃過四周。這裏視野很好,可以看到來路,也能觀察到大部分區域的動靜。“爲什麼在這裏?”她問。
沈鐸抬眼,目光投向不遠處一座樣式普通的墓碑。月光恰好從雲隙漏下一縷,照亮了墓碑上的字。顧清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那是她外婆的墓。
“這裏清淨,安全,而且,”沈鐸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沒什麼情緒,卻讓顧清挽的心猛地一沉,“我覺得,你需要在一個能讓你清醒點的地方,談接下來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麼?他知道多少?顧清挽猛地轉頭看向他,眼神銳利如刀。
沈鐸迎着她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沉靜,似乎能洞悉一切。“不用那樣看我。我對你的私人恩怨細節不感興趣。我只知道,顧清挽,二十四歲,畢業於頂尖設計院校,天賦驚人,卻甘於隱在陸澤宇身後三年,做他不見光的‘影子設計師’。今天之前,業內幾乎沒人知道‘Q’是誰。而今天之後,VM集團和陸澤宇、林薇薇,恐怕要有大麻煩了。”
他語氣平淡地敘述,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我關注VM集團和陸澤宇很久了。他擴張得太快,手段不算幹淨,尤其在設計資源的掠奪上。‘Q’的設計風格獨特,充滿靈氣,但VM近幾年推出的系列,雖然商業上成功,靈氣卻逐漸磨損,變得匠氣,直到最近所謂的‘繆斯之淚’,突然又有了早期那種驚豔感,只是署名變成了‘VM設計團隊’和‘林薇薇小姐的靈感啓發’。很有趣,不是嗎?”
顧清挽靜靜聽着,沒有打斷。這個男人顯然有備而來,調查得很深入。
“直到大約一周前,”沈鐸繼續道,目光重新落在顧清挽臉上,帶着一絲探究,“我意外拿到一些更早的、未公開的,帶有‘Q’籤名和更詳細時間戳的設計片段。風格跨度很大,但核心筆觸一致。再結合一些渠道聽到的、關於陸澤宇私人團隊裏一個‘沉默寡言但才華出衆的助理’的零星傳聞,我有了個猜測。”
“所以你今天安排了那出‘開幕禮’?”顧清挽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幹澀。她想起那個被自己輕易“說服”、幫忙播放“祝福視頻”的宴會後台播放員,當時對方眼神有些閃爍,答應得似乎過於痛快了。
“我只是提供了一個可能,和一點小小的技術支持。”沈鐸沒有否認,“播放員是我的人。但選擇在那個時間點,用那種方式撕破臉,是你自己的決定。很果決,也很……不計後果。”他評價道,聽不出褒貶。
“後果?”顧清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最壞的後果,我已經經歷過了。” 這話別有深意,但沈鐸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未深究。
“那麼,沈先生,”顧清挽挺直脊背,夜風吹得她有些冷,但她的目光灼灼,“你費盡心機把我引到這裏,不是爲了欣賞我的‘果決’吧?你想要什麼?或者說,你能給我什麼?”
她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幫助。尤其是在商界,每一份“善意”都標好了價格。
沈鐸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指尖相對,這是一個略顯審視和談判的姿態。“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他道,“我可以給你一個平台,一個足以讓你施展才華、不再被任何人竊取成果的平台。我也可以給你庇護,陸澤宇在業內有些能量,今天之後他一定會全力反撲,抹黑你,打壓你,甚至動用更下作的手段。憑你現在,很難抗衡。”
“條件呢?”顧清挽問得直接。
“你的才華,和你對VM、對陸澤宇的了解。”沈鐸回答得也幹脆,“我需要一個頂尖的設計師,更需要一個能精準打擊VM集團核心設計壁壘的武器。你有才華,也有足夠的……動機。我們目標一致。”
“你是陸澤宇的競爭對手?”顧清挽眯起眼。
“可以這麼說,但不止是商業競爭。”沈鐸的語氣冷了幾分,眼底掠過一絲寒意,“他拿了一些不該拿的東西,動了一些不該動的人。僅僅讓他生意失敗,太便宜他了。”
顧清挽心中了然。原來不止是商業利益,還有私怨。這反而讓她稍稍安心,有共同的敵人,且敵人足夠強大,這樣的聯盟往往更牢固。
“你的平台是?”
“臻心珠寶。”沈鐸吐出四個字。
顧清挽瞳孔微縮。臻心珠寶!她當然知道。那是近幾年國內珠寶界崛起最快、也最神秘的黑馬。設計風格大膽前衛,品質極其苛刻,背景深不可測,從不與VM集團在同一賽道競爭,但每次推出新品,都能引發高端市場和收藏界的震動,甚至搶走不少VM的風頭。只是臻心珠寶的創始人和首席設計師極爲低調,從未公開露面,業內只有各種猜測。
沒想到,幕後之人,竟然是這樣年輕的沈鐸。
“你是臻心的老板?還是……首席設計師?”顧清挽問。
“老板。設計我不懂,我只看結果。”沈鐸坦然道,“臻心不缺資金,不缺渠道,只缺一個能讓它從‘新銳’變成‘傳奇’的靈魂設計師。我覺得,‘Q’有這個潛力。尤其是在徹底斬斷過去枷鎖之後。”
他的話很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奇怪地,顧清挽覺得比陸澤宇那些虛僞的甜言蜜語和“共同夢想”的空話,要可靠得多。
“你需要我做什麼?現在VM一定亂成一團,我的那些‘證據’雖然能造成轟動,但陸澤宇肯定有後手辯解,比如咬定是我竊取公司機密,或者反咬我抄襲團隊成果。”顧清挽冷靜分析,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前世陸澤宇顛倒黑白的能力,她領教得太多了。
“所以你需要一個更強有力的發聲平台,和更確鑿的證據鏈。”沈鐸似乎早有準備,“你提供的那些帶時間戳的原稿是第一步,但不夠。VM的設計流程、內部郵件、會議記錄、資金往來……所有能證明陸澤宇系統性竊取、壓制、篡改你設計成果的證據,都需要系統性地整理和公布。這需要時間、專業團隊,以及能抵擋VM輿論反撲的陣地。”
“你有?”
“我有。”沈鐸肯定道,“臻心有自己的公關和法律團隊,足夠專業。我還可以爲你提供一個絕對安全的工作室,和一份……能讓你徹底與過去切割的新身份合同。當然,前提是你得先拿出更多誠意,和足夠有分量的新作品。”
新身份。新作品。顧清挽心髒快速跳動了幾下。這確實是她需要的。徹底擺脫“陸澤宇前女友”、“林薇薇閨蜜”、“VM影子設計師”這些標籤,以“Q”之名,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用作品砸碎那對男女虛假的光環。
“爲什麼幫我到這種程度?”顧清挽還是問出了口,“就算我有才華,有仇恨,值得你投入這麼多資源?陸澤宇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沈鐸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轉向她外婆墓碑的方向,聲音低沉了些許:“我欠這座墓的主人一個人情。很多年前,在我最難的時候,她給過我一口飯吃,一個避雨的地方。雖然她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他頓了頓,“而且,我看不慣陸澤宇那種人。毀掉他,本身也讓我愉悅。”
這個理由,讓顧清挽有些意外,但莫名地,她信了。外婆心善,幫助過的人很多,她從不過問,也不求回報。
“我需要考慮。”顧清挽沒有立刻答應。盡管沈鐸的條件很有誘惑力,盡管她亟需助力,但前世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經歷,讓她無法再輕易將信任交付他人。
“當然。”沈鐸站起身,似乎並不意外,“你有一晚時間。明天早上八點前,如果你同意合作,打這個電話。”他遞過來一張純黑色的名片,上面只有一個燙銀的電話號碼,沒有任何頭銜和名字。“會有人接你去安全的地方。如果你不同意,”他收起名片,“今晚就當沒見過我。後續如何,看你自己的本事。”
很公平,甚至給了她退路。顧清挽接過名片,指尖觸到微涼的卡片,點了點頭。
沈鐸不再多言,轉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背對着她說:“顧小姐,有句話贈你。復仇是條荊棘路,別讓它最終吞噬的,只有你自己。”
說完,他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墓園的陰影中,消失不見。
顧清挽獨自站在銀杏樹下,捏着那張薄薄的名片,良久未動。山風更冷了,她抱了抱手臂,緩緩走到外婆的墓碑前。
冰涼的墓碑上,外婆慈祥的笑容在照片裏永恒定格。顧清挽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外婆的臉頰,眼眶終於抑制不住地發熱。
“外婆,”她低聲呢喃,聲音哽在喉嚨裏,“我回來了……這一次,我不會再傻了。所有欠我的,害你的,我都會讓他們……百倍償還。”
淚水終究沒有落下,被山風吹幹在眼角。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挺直了脊梁。
手機在寂靜中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着一個名字——陸澤宇。
顧清挽看着那不斷閃爍的名字,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堅硬。她沒有接,也沒有掛斷,任由它響到自動停止。
然後,是林薇薇的來電。接着,是陸澤宇的助理,VM公關部總監,甚至還有兩個平日裏幾乎不聯系的所謂“朋友”……
電話一個接一個,短信一條接一條,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像是另一場無聲的喧囂與逼問。
顧清挽統統無視。她最後看了一眼外婆的墓碑,將那張黑色名片緊緊攥在手心,轉身,沿着來路,走向那個被她親手撕開的、充滿未知與荊棘的未來。
天邊,隱隱泛起一絲灰白。長夜將盡,而她的戰爭,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