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柔一張臉青白交錯,站在那裏,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連那副引以爲傲的仙子儀態都維持不住了。
她本想看沈玉薇的笑話,卻反被將了一軍,當衆成了馬廄熏香的“代言人”,這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幾乎要嘔出血來。
沈玉薇卻像是渾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麼,還體貼地往旁邊挪了挪,仿佛真的在躲避那股“馬廄味兒”,惹得周圍幾個貴女想笑又不敢笑,一個個憋得肩膀直抖。
就在這尷尬到極致的氣氛裏,女官尖細的嗓音再次響起,透着一股有氣無力:
“下一位,沈家小姐,沈玉薇。”
終於,輪到她了。
全場的目光,再一次齊刷刷地投向了沈玉薇。
這一次,衆人的眼神裏已經沒了期待,只剩下純粹的好奇。
好奇這位已經瘋癲了一半的才女,還能整出什麼新花樣。
是打算背誦《女誡》一百遍,還是表演一個原地劈叉?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沈玉薇施施然起身。
她既沒拿琴,也沒取筆,兩手空空地走到大殿中央,對着高台福了一福。
“皇後娘娘,臣女不善歌舞,琴棋書畫也只懂些皮毛,怕拿出來污了娘娘的眼。”
她開口,聲音清脆,態度謙卑。
衆人心想,你還知道啊?你那“餓虎撲食圖”污的何止是眼,簡直是所有人的腦子。
皇後冷着臉,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算是允了。
蘇清柔在自己的座位上,勉強穩住心神,唇邊重新掛上了一抹冷笑。
她倒要看看,沈玉薇還能怎麼出醜。女紅已是末等,才藝再交白卷,這選秀於她而言,便算是徹底終結了。
然而,沈玉薇接下來的舉動,再次擊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沒有退下,反而轉向一旁侍立的宮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勞煩公公,能否爲我取一套平日用飯的白瓷碗碟來?大小不一的最好,再加兩根烏木筷子。”
此言一出,全場皆靜。
碗?碟?筷子?
這是要做什麼?餓了?打算當場用膳?
那被點到的內侍也是一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向高台上的皇後,尋求指示。
皇後的眉心已經擰成了一個死結。
她強壓着怒火,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給她。”
她倒要看看,這個沈玉薇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很快,內侍便端着一個托盤上來,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五只大小不同的白瓷碗,一只平底醬碟,以及一雙烏木筷子。
沈玉薇道了聲謝,然後,就在大殿中央那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蹲了下來。
她將那幾只碗碟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一字排開,像個擺攤的小販。
然後,她拿起烏木筷子,在每只碗的碗沿上輕輕敲了一下。
“咚……”“叮……”“當……”
清脆的聲音,因碗的大小和厚薄不同,發出了高低各異的音調。
她像是在調試樂器,神情專注,旁若無人。
殿內的貴女們已經徹底看傻了。
蘇清柔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她覺得沈玉薇簡直是在用這種方式,羞辱她方才那引蝶而舞的《高山流水》。
高雅對粗俗,仙樂對碗響。
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就在皇後即將忍無可忍,要叫人把這個瘋子拖出去的時候,沈玉薇的表演,開始了。
她手腕輕巧一抖,兩根烏木筷子在她指間靈活地跳躍起來。
“叮叮當,叮叮當,叮叮叮當當……”
一陣急促而明快的敲擊聲,毫無預兆地在大殿內炸開。
那節奏歡快得不像話,帶着一股子市井小調特有的熱鬧和喜慶。
旋律簡單上口,聽過一遍就能跟着哼唱。
這……這不是……
一些出身商賈之家的貴女,臉色瞬間變得無比精彩。
這不就是過年時,各大商鋪爲了討彩頭,請戲班子在門口敲鑼打鼓唱的《迎財神》嗎?!
“財神到,財神到,金銀元寶懷裏抱……”
雖然沒有唱詞,但那熟悉的、俗氣到骨子裏的旋律,已經化作無形的文字,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整個儲秀宮,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徹底的死寂。
如果說“餓虎撲食圖”是荒誕,那麼眼下這一幕,就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在莊嚴肅穆的皇家選秀大典上,京城曾經的第一才女,沈國公的嫡長女,正蹲在地上,用一套飯碗,激情四溢地敲擊着一曲《迎財神》。
這畫面,充滿了對這個時代、這個場合、以及在場所有人的巨大不尊重。
貴女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大腦宕機。
高台上的誥命夫人們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已經不是不悅,而是驚恐了。
她們開始嚴重懷疑,沈玉薇是不是真的在發燒之後,把腦子給燒壞了。
皇後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轉爲了醬紫。
她握着扶手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根根泛白,胸口劇烈起伏,顯然已經氣到了極點。
蘇清柔看着殿中那個蹲在地上、敲得不亦樂乎的身影,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她精心準備的仙姿、祥瑞、才情,在沈玉薇這套不講道理的瘋癲組合拳面前,被打得粉碎,甚至淪爲了一個笑話的陪襯。
就在這凝固如石膏的氛圍裏,一聲壓抑不住的噗嗤聲,再次從高台之上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又是那位德妃。
她這一次連團扇都忘了用,一只手撫着胸口,另一只手撐着桌案,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
她一邊笑,一邊擺手,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爲笑得太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德妃這一笑,像是一根針,戳破了皇後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放肆!簡直是……荒唐至極!”皇後猛地拍案而起,指着沈玉薇,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個瘋言穢行的女子給本宮……”
“咳。”
一聲極輕的、仿佛被刻意壓低了的咳嗽聲,從皇後身後那道明黃色的紗幔後傳來。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無形的驚雷,讓皇後即將脫口而出的“拖出去”三個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大殿之內,所有人的動作都仿佛被定格了。
德妃的笑聲戛然而止,她迅速收斂了表情,垂下眼簾,恢復了端莊嫺靜的模樣。
皇後的身體明顯一僵,臉上的盛怒瞬間被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所取代,她緩緩轉過身,對着那道紗幔,微微屈了屈膝。
紗幔之後,一道頎長的身影輪廓若隱若現。
那人似乎只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隨即,一道帶着幾分玩味、幾分慵懶的男聲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
“這曲子……倒是挺喜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