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日,天光未亮,沈玉薇便被按在妝台前。
鳳冠霞帔,重逾千斤,一層層穿上身,像一副華美而沉重的枷鎖。
銅鏡裏映出的那張臉,被胭脂水粉描摹得明豔動人,眉心一點花鈿,紅得似血。
春熙在一旁,眼圈紅了又紅,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把手裏的活計做得更慢些,仿佛這樣就能將時間拖得久一點。
沈玉薇看着鏡中的自己,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想起了前世。
同樣是鳳冠霞帔,同樣是萬衆矚目,她滿心歡喜地嫁入東宮,以爲那是幸福的開端。
洞房花燭夜,她的夫君,太子李景琛,掀開她的蓋頭,眼中沒有半分新婚的喜悅,只有審視和估量。
他端詳着她,像在端詳一件價值連城的貨物。
“沈家把你教得很好。”他說,“溫婉,識大體,堪爲太子妃。往後,你要好生輔佐本宮,爲本宮分憂。”
那一夜,合巹酒是冷的,他的手是冷的,連那張婚床都是冷的。她從那時起就該明白,她嫁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枚通往至高權力的棋子。
“小姐,吉時快到了。”喜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沈玉薇的思緒被拉了回來。她看着鏡中人,那雙杏眼裏,前世的屈辱與不甘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平靜的清明。
她緩緩抬手,扶了扶頭上沉重的鳳冠。
這一次,不是枷鎖。
是她的甲胄,是她的城牆。
這樁在世人眼中荒唐至極的婚事,是她親手爲自己劈開的一條生路。
她站起身,對着鏡子裏那個即將奔赴全新戰場的自己,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來吧。
花轎從沈府抬出,十裏紅妝,嫁妝的隊伍排得望不見頭。
這是七王爺李景玄給的排面,也是皇家的體面。只是這份體面,在京城百姓的眼中,更像是一場盛大的笑話。
“嘖嘖,這嫁妝再多有什麼用?還不是抬進一個活死人府裏。”
“聽說七王爺那身子,風一吹就倒,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拜堂。”
“可憐了沈家大小姐,曾經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配了個瘋名,還要嫁過去守活寡。”
轎簾外,那些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和毫不掩飾的嘆息,一字不漏地傳進沈玉薇的耳朵裏。
她端坐在轎中,穩如泰山,甚至還有閒心從袖子裏摸出一顆蜜餞,慢悠悠地塞進嘴裏。
甜味在舌尖化開。
真好。
他們越是同情她,越是覺得她可憐,她的處境就越安全。
終於,喧囂聲漸漸遠去,花轎停了下來。
外面是一片詭異的寂靜,連吹打的樂聲都仿佛被這片沉寂吞沒了。
喜娘的聲音隔着轎簾傳來,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王妃,到……到王府了。”
春熙扶着沈玉薇的手,走下花轎。
腳踩在地的瞬間,沈玉薇便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蕭索之氣。
眼前這座七王府,朱紅的大門上,金色的門釘已經有些許斑駁。
門前沒有賓客盈門的喧鬧,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仆和幾個神情肅穆的侍衛,安靜地分列兩旁。
偌大的王府,安靜得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墳。
與身後那浩浩蕩蕩的嫁妝隊伍,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沈玉薇的紅蓋頭下,唇角微微勾起。
很好,這很符合一個“被遺忘的病弱王爺”的人設。
她被攙扶着,跨過火盆,走過長長的甬道,每一步都踩在這座王府的寂靜之上。
空氣裏,那股經年不散的藥味,越來越濃。
終於,她被帶到了一處廳堂。
“王妃,請。”
喜娘的聲音落下後,便是一陣沉默。
沈玉薇能感覺到,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她安靜地站着,等待着。
等那個即將與她拜堂的男人。
片刻後,一陣極輕的,木輪碾過地面的聲音,從側方傳來。
吱呀——吱呀——
那聲音很慢,帶着一種病態的遲緩,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沈玉薇的視線被蓋頭遮擋,只能看到一雙皂靴,和一截月白色的衣袍下擺,緩緩停在了她的面前。
“有勞。”
一道清越卻又帶着幾分虛弱的男聲響起。
是李景玄。
接下來,便是繁瑣的拜堂儀式。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之上,只有兩把空空如也的椅子,代表着早已過世的先帝和生母。
夫妻對拜。
沈玉薇緩緩俯身,隔着那層紅色的蓋頭,她與他對面而立。
儀式結束,喜娘高聲唱喏:“送入洞房——”
按照規矩,新郎要親自將新娘送入新房。
沈玉薇感覺到一只手,輕輕牽住了她。
那只手,很涼,指骨分明,卻沒有什麼力氣,仿佛一碰就會碎。
他牽着她,走得很慢。
身後的輪椅,被侍衛風一悄無聲息地推着跟上。
新房裏,龍鳳喜燭靜靜燃燒,將滿室映得一片通紅。
下人們都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二人。
沈玉薇依舊安靜地坐着,等着他來掀蓋頭。
她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很輕,還伴隨着一陣壓抑的低咳。
眼前光線一亮,那方遮擋了她一路視線的紅蓋頭,被一杆喜秤輕輕挑開。
她抬起眼。
終於看清了她這一世的夫君。
他坐在輪椅上,就停在她面前。
一張臉,蒼白得幾乎透明,襯得那雙眉眼越發漆黑。
唇色很淡,因爲方才的咳嗽,染上了一點不正常的血色,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病態之美。
他穿着一身大紅的喜服,那鮮豔的顏色,反而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是一件即將碎裂的瓷器。
這就是那個前世爲沈家立下衣冠冢的七王爺,李景玄。
他也在看她。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沒有世人那般的同情,沒有太子的審視,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平靜,淡漠,像一汪千年寒潭。
卻又在潭底深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與玩味。
四目相對。
滿室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沒有一句言語,卻仿佛已經進行了一場無聲的交鋒。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
而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同樣戴着假面的,有趣的靈魂。
良久,李景玄微微傾身,那張蒼白俊美的臉湊近了些。
他看着她,唇角忽然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意未達眼底,卻讓這滿室的喜慶,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
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開口,沙啞的嗓音裏帶着一絲笑意:
“歡迎來到……我的王府,王妃。”
沈玉薇看着他,杏眼裏波瀾不驚,也回了一個標準的,堪稱賢良淑德的微笑。
“王爺,客氣了。”
棋盤已開。
執子雙方,終於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