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谷雨剛過,滇黔古道。
馬幫的銅鈴在濃霧裏撞出沉悶的聲響,像爲這場沉默的行軍打着節拍。張恩澤牽着兩匹滇馬,走在馱着行李的馬匹旁。歐陽文英騎在另一匹青驄馬上,她的坐姿依舊有些僵硬,但已能勉強跟上馬匹起伏的節奏。她的目光大多時候低垂着,看着霧氣中溼滑的石板路,偶爾會抬起頭,望向路旁深不見底的懸崖,或是遠處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鐵黑色的山脊。
霧是乳白色的,濃得化不開,吸進肺裏帶着沁骨的寒意和泥土腥味。這不是尋常的山霧,張恩澤能感覺到霧氣裏混雜着極其微弱的、離散的地脈煞氣。這些煞氣像是從大地深處被什麼東西強行“擠”出來的,無序地飄蕩在空氣中,讓他的兵主紋時而微微發燙,時而又傳來冰涼的刺痛。
馬幫的鍋頭姓羅,是個四十來歲的黑瘦漢子,臉上有道疤從眉骨劃到嘴角,眼神銳利如鷹。他很少說話,只是時不時用手中的竹煙杆敲打一下馱馬的屁股,或者警惕地掃視着霧氣中那些異常安靜的密林。他的馬幫一共十二個人,除了趕馬的夥計,還有四個帶槍的護衛——在這個兵匪橫行、野獸出沒的年代,走這條古道,沒槍不行。
“羅鍋頭,”張恩澤走到他身邊,遞過去一包香煙,“聽說前面就是‘啞泉’了?”
羅鍋頭接過煙,沒點,別在耳朵上,瞥了張恩澤一眼:“你們這些學生娃娃,膽子倒大。啞泉那地方,邪性。泉眼早幹了,但霧最大,路最滑,以前馬幫過那裏,總有牲口失蹄,連人帶馬摔下懸崖,連個響都聽不見。這兩年更怪,過啞泉的馬隊,總會丟點東西——不是行李,是人。好好的走着,霧一濃,再散開,隊裏就少了一兩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濃重的雲南口音,在霧氣裏顯得鬼氣森森。
“沒人找?”張恩澤問。
“找?怎麼找?”羅鍋頭冷笑,“崖底下是瘴氣谷,毒蟲蛇蟻密布,本地人都不敢下去。再說,丟的人……”他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丟的人,有時候隔幾天,會在前面幾十裏的地方出現,還是沿着古道路線走,但人已經癡傻了,問什麼都不說,只會反復念叨兩個字——‘鏡子’。”
鏡子。
張恩澤和歐陽文英交換了一個眼神。歐陽文英依舊沒什麼表情,但握着繮繩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官府不管?”
“管?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官府管得過來嗎?說是山精作祟,或者自己失足,草草了事。”羅鍋頭吐了口唾沫,“我看啊,是這路修得,動了山神老爺的根基。你們不是考察地質的嗎?我勸你們,過了啞泉,拍幾張照片就趕緊回去,別往前湊。前面羊老哨、鬆山,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正說着,前面的霧突然翻滾起來,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馬匹不安地打着響鼻,向後退縮。羅鍋頭臉色一變,抽出腰間的砍刀,低喝道:“所有人,挨緊!啞泉到了!”
霧氣如同活物般從道路兩側的崖壁和密林中涌出,迅速吞噬了 visibility。能見度驟然降到不足五步,連前方馬匹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空氣陡然變得粘稠溼冷,吸進肺裏像含着冰渣。更詭異的是,所有的聲音——馬蹄聲、銅鈴聲、人的呼吸聲——都變得沉悶而遙遠,仿佛被這濃霧吸收了大半。
歐陽文英懷中的青銅羅盤開始劇烈震顫,盤中央的星雲氣旋瘋狂旋轉,指向左前方的崖壁方向,同時散發出一波波微弱的、帶着警示意味的青光。
張恩澤立刻靠近她的馬匹,低聲道:“跟着我,別離開三步之外。”
他的右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雷煞之氣在經脈中悄然運轉,兵主紋傳來灼熱的搏動,與霧氣中那離散的煞氣產生着微妙的共鳴——那不是親和,而是對峙與吞噬的欲望。
馬幫的隊伍在能見度極低的濃霧中緩慢前行,每個人都屏住呼吸,警惕地注視着周圍翻滾的灰白色。除了馬蹄偶爾踩在溼滑石頭上的打滑聲,只剩下濃霧本身的、仿佛無數細碎耳語的嘶嘶聲。
走了約莫一盞茶功夫,前方突然傳來一個趕馬夥計驚恐的叫聲:“不見了!老四不見了!”
所有人立刻停下。羅鍋頭擠到隊伍前面,厲聲問:“怎麼回事?”
“剛才霧最濃的時候,老四就在我前面三步!我就低頭看了眼腳下,再抬頭,人……人就沒影了!”那夥計聲音發顫。
羅鍋頭臉色鐵青,舉起馬燈(盡管燈光在濃霧中只能照出昏黃的一小團),照亮周圍。地上只有溼滑的石板和苔蘚,沒有任何掙扎或拖拽的痕跡。一個人,就這麼在四五雙眼睛(盡管霧氣濃重)的餘光裏,憑空消失了。
“都挨緊!手拉住前面人的行李繩子!”羅鍋頭吼道,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但氣氛已經繃緊到極點。張恩澤能感覺到,霧氣中那種離散的煞氣,正在某個方向悄然匯聚。
就在這時,歐陽文英忽然勒住了馬。
她側着頭,似乎在傾聽什麼。她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茫然,而是浮現出一種專注的困惑。她抬起手,指向左側濃霧深處,崖壁的方向。
“那裏……”她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被霧氣吞沒,“有聲音……很多聲音……在哭……也在笑……”
張恩澤凝神去聽,除了霧氣的嘶嘶和隊伍壓抑的聲響,他什麼也聽不見。但他相信歐陽文英的感覺——魂魄不全者,有時對某些“非人”的感知反而更敏銳。
“羅鍋頭,”他當機立斷,“我帶同伴去那邊看看。你們繼續慢慢往前走,別停。如果我們一刻鍾後沒追上來……你們就不用等了。”
羅鍋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歐陽文英指的方向,咬了咬牙:“學生,那地方去不得!崖底下就是……”
“我知道。”張恩澤打斷他,從懷裏摸出兩塊大洋塞過去,“如果我們回不來,這兩匹馬和行李歸你。”
說完,他不等羅鍋頭回應,便牽着歐陽文英的馬,離開古道,向着左側濃霧籠罩的崖壁走去。腳下的路很快從石板變成鬆軟的腐殖土和碎石,坡度開始變陡。
霧更濃了,濃得像實質的棉絮,包裹着他們。青銅羅盤的震顫達到了頂點,青光竭力照耀,也只能穿透不足兩步的霧氣。張恩澤將一絲雷煞之氣運到雙眼,勉強能看到前方模糊的樹木黑影和嶙峋的岩石。
走了大約幾十步,前方傳來微弱的水聲。不是溪流,而是某種液體緩慢滴落的聲音,嘀嗒,嘀嗒,在死寂的霧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緊接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飄了過來——濃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陳年屍骨的腐臭,還有一絲淡淡的、甜膩的檀香。正是周三爺描述的,鬆山溶洞的那種氣味!
張恩澤停下腳步,將歐陽文英護在身後。前方霧氣微微散開一些,露出一個天然形成的岩龕。岩龕底部,有一口已經幹涸的泉眼,石壁上布滿暗紅色的苔蘚一樣的東西——那不是苔蘚,是幹涸發黑的血跡,層層疊疊,不知累積了多少年月。
而在泉眼正上方的岩壁上,嵌着一面臉盆大小的銅鏡。
銅鏡的樣式古樸,邊緣有雷紋,但鏡背中央,赫然刻着一朵八瓣菊花。鏡面蒙着一層灰蒙蒙的東西,但依然能模糊地映照出張恩澤和歐陽文英的身影。只是那鏡中的倒影,看起來異常扭曲,嘴角似乎都帶着詭異的笑意。
子鏡。羊老哨古墓裏那種鏡子的源頭之一。
鏡子下方,散落着幾件物品:一個破舊的馬幫褡褳,半只草鞋,還有……一小截人的指骨,新鮮,還帶着血絲。
失蹤的馬幫夥計,恐怕凶多吉少。
“這是……‘鏡龕’。”張恩澤低聲道,想起了聞九章竹簡裏的記載。南詔國師利用天然煞穴,布置“鏡龕”吸收過往生靈的精血魂魄,作爲滋養鏡界或煉制邪物的養料。這啞泉,就是一處天然的煞穴。
歐陽文英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面銅鏡。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眉頭緊鎖,仿佛在抵抗着什麼。忽然,她抬起手,指向鏡子:“裏面……有人……不止一個……”
張恩澤凝神看向鏡面。灰蒙蒙的鏡面深處,似乎真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像是一張張擠壓變形的人臉,無聲地呐喊着,想要沖破鏡面。
是被吞噬的生靈魂魄!
必須毀了它。
張恩澤拔出鐵劍。劍身雷光乍現,但在這濃霧煞氣中,雷光顯得有些晦暗。他正要上前——
“等等。”歐陽文英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她跳下馬,走到鏡龕前,沒有看那面鏡子,而是蹲下身,仔細觀察着泉眼周圍的地面和岩壁。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幹涸的血跡和岩石的紋理,眼神專注得近乎陌生。然後,她抬起頭,看向張恩澤,用一種條理清晰得不像失憶者的語氣說道:
“鏡子……是‘果’。‘因’在下面。”她指了指泉眼幹涸的底部,“煞氣流動……從這裏被吸上去……鏡子是‘收集器’。破壞鏡子……下面的‘源’會爆發……更麻煩。”
張恩澤心中一震。她說的沒錯!聞九章竹簡裏提到過,破壞“鏡龕”需先斷其地脈煞氣來源,否則可能引發煞氣倒灌或爆炸。可她是怎麼知道的?是青城派的學識在潛意識裏復蘇,還是……
但現在沒時間細究。他立刻將雷煞之氣凝聚於劍尖,沉聲道:“我破開泉眼,切斷地脈聯系。你看準時機,用羅盤的力量,攻擊鏡子的核心——鏡背的菊花紋中心,那裏是‘鏡膽’!”
歐陽文英用力點頭,雙手捧起青銅羅盤,星雲氣旋開始逆向旋轉,積蓄力量。
張恩澤深吸一口氣,雙手握劍,將融合後的力量催動到極致。劍身嗡鳴,紫紅色的電光與暗紅煞氣交織成一道耀眼的光柱。他踏步上前,對着幹涸的泉眼中心,狠狠刺下!
“破!”
劍尖刺入岩石的瞬間,沒有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仿佛大地腸胃蠕動的悶響。以劍尖爲中心,地面劇烈震動,蛛網般的裂縫向四周蔓延。裂縫中噴涌出濃稠的黑紅色氣柱,正是那種血腥腐臭混合檀香的氣味來源!那是沉積多年、被鏡龕抽取凝練的地底煞氣!
幾乎同時,岩壁上的銅鏡劇烈震顫起來,鏡面灰蒙蒙的東西迅速消退,變得清晰如水面。鏡中那些扭曲的人臉瘋狂掙扎,發出無聲的尖嘯。鏡背的菊花紋光芒大盛,射出一道暗紅色的光,想要連接下方噴涌的煞氣,穩住自身!
“就是現在!”張恩澤喝道。
歐陽文英眼中青光一閃,將積蓄的力量全部灌注進羅盤。羅盤中央的星雲氣旋猛地炸開,化作一道凝練無比的青色光束,如同離弦之箭,精準地射向鏡背菊花紋的正中心!
“嗤——!”
青色光束與暗紅鏡光碰撞,發出滾油潑雪般的聲響。鏡背的菊花紋劇烈閃爍,光芒迅速黯淡,鏡面開始出現蛛網般的裂痕。鏡中那些人臉的掙扎變得更加瘋狂,但表情似乎從痛苦,慢慢轉向了一種解脫。
“再加把勁!”張恩澤感覺腳下的地脈震動越來越強,泉眼裂縫中噴出的黑紅煞氣有失控的跡象。他必須維持劍勢,切斷地脈聯系,否則煞氣徹底爆發,這整片山崖都可能塌陷。
歐陽文英臉色蒼白,顯然催動羅盤消耗極大。但她咬緊牙關,雙手死死握住羅盤,將最後一點力量也壓榨出來。青色光束驟然粗大了一倍!
“咔嚓——!”
一聲清晰的脆響。
銅鏡鏡面徹底碎裂,化作無數碎片,紛紛揚揚落下。鏡背的菊花紋也瞬間熄滅、崩解。就在鏡子徹底毀壞的刹那,鏡中那些扭曲的人臉,似乎齊齊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然後如同輕煙般消散了。
泉眼裂縫中噴涌的黑紅煞氣,也像是失去了目標,驟然減弱,然後緩緩縮回地底。地面的震動停止。
岩龕周圍,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詭異霧氣,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陽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霧氣,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成功了。
張恩澤拔出劍,喘息着。兵主紋傳來陣陣虛脫般的灼痛,剛才那一劍消耗不小。他看向歐陽文英。
她依舊保持着雙手捧盤的姿勢,但身體微微搖晃,額頭滿是冷汗,眼神中的清明正在快速退去,重新被疲憊和茫然取代。她看向張恩澤,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發出一聲含糊的呢喃,然後身體一軟,向前倒去。
張恩澤一步上前扶住她。她靠在他懷裏,呼吸微弱,眼睛半閉着,似乎又要陷入那種空洞的狀態。
“睡吧。”他低聲說,“你做得很好。”
他將她抱上馬背,讓她伏在馬鞍上。然後,他再次看向那個已經空蕩蕩的岩龕。鏡子碎片在陽光下閃着詭異的光,其中幾片較大的碎片上,還殘留着模糊的菊花紋痕跡。
這只是無數“鏡龕”中的一個。羊老哨,鬆山,還有更多地方……
他牽着兩匹馬,沿着來路返回古道。霧氣已經散了大半,能清晰地看到前方不遠處,馬幫隊伍正停在那裏等待。羅鍋頭看到他們回來,尤其是看到歐陽文英伏在馬上的樣子,眼神變了變,但沒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老四……”一個夥計顫聲問。
張恩澤沉默了一下,從懷裏掏出那截帶血的指骨(他用布包好了),遞給羅鍋頭:“在前面崖壁下找到的。人……恐怕沒了。”
馬幫衆人一陣沉默,氣氛沉重。羅鍋頭接過指骨,緊緊攥在手心,指節發白。他看了一眼張恩澤,又看了看昏睡的歐陽文英,最後揮了揮手:“上路。天黑前要趕到前頭的寨子。”
隊伍再次啓程。啞泉的霧氣徹底散去,但每個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更厚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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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他們趕到了一個叫石頭寨的彝族寨子。寨子建在半山腰,木頭和石頭搭建的房屋依山而建,炊煙嫋嫋,雞犬相聞,總算有了點人間的煙火氣。
羅鍋頭和寨子裏的頭人似乎相熟,很快安排了住宿。張恩澤將歐陽文英安置在一間相對幹淨的木屋竹床上,檢查了一下,她只是脫力昏睡,魂魄沒有再次受損的跡象,反而感覺比之前更穩固了一些——戰鬥和施法,似乎在刺激她殘魂的活性。
他坐在床邊,拿出聞九章留下的那枚龜甲和竹簡,就着油燈仔細研讀。竹簡上關於“鏡龕”和“地煞眼”的記載,與今天的遭遇相互印證。羊老哨的古墓群,恐怕就是更大規模的“鏡龕”聚集地。而鬆山……那是“地煞眼”,是能孕育更可怕東西的所在。
正看着,竹簡最後幾片上的幾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南詔國師以‘活地脈’布陣,其陣眼非金石,乃‘地髓’。地髓者,地脈精粹所凝,形如頑石,色作玄黃,觸之溫潤。國師取地髓七枚,分置七處‘煞眼’,以秘法煉之,可暫控一地之氣……後世若見地髓有異,如生‘菊紋’或泛‘鏡光’,必爲邪人篡改,需以純陽之火或至陰之泉洗煉,方可破之……”
地髓?被篡改?
張恩澤想起玄微子最後的警告,還有陳世鏡死前說的“人間鏡獄”。難道九菊一派和那個“屍佛爺”,在鬆山不僅僅是在利用原有的“地煞眼”,而是找到了南詔國師遺留的“地髓”,並將其污染、改造成了他們鏡界大陣的一部分?
如果是這樣,那鬆山的凶險程度,遠超預估。
他收起竹簡,看向床上安睡的歐陽文英。她的眉頭在睡夢中微微蹙着,似乎並不安穩。忽然,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抓住了脖子上掛着的一樣東西——那是她醒來時就戴着的一枚青白色玉佩,玉佩雕成簡單的雲紋,看起來並不起眼。
張恩澤之前檢查過,玉佩沒有法力波動,以爲是尋常飾物。但此刻,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他忽然看到,玉佩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的、絲絮狀的流光在緩緩遊動。
他湊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就在這時,歐陽文英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嘴唇翕動,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夢囈:
“爺爺……別去……鏡子……好多鏡子……塔……黑色的塔……在江邊……雷……好大的雷……玉佩……戴着……回家……”
她的聲音含混不清,但張恩澤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爺爺、鏡子、塔、江邊、雷、玉佩。
爺爺?是聞九章嗎?可歐陽文英姓歐陽。還是她自己的祖父?黑色的塔在江邊……怒江邊有這樣的塔嗎?雷……
他輕輕握住她抓着玉佩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安撫的雷氣(雖然他的雷氣現在混合了煞氣,但本質中正平和的部分還在)。當他的雷氣觸碰到玉佩的瞬間——
嗡……
玉佩內部那些絲絮狀的流光,驟然亮了一下!雖然光芒微弱,但張恩澤清晰地感覺到,玉佩傳來一股溫和的吸力,將他渡入的那絲雷氣吸收了,然後,玉佩本身散發出的、那種微弱卻堅韌的守護意味,似乎增強了一點點。
這玉佩……不簡單!它似乎在被動地吸收能量(很可能是與歐陽文英同源的青城丹氣或雷氣),進行自我溫養,並反饋出守護之力。難道這是歐陽文英家族傳承的寶物?她祖父留給她的?那句“戴着……回家……”……
張恩澤正沉思着,忽然,木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的人聲,緊接着是羅鍋頭略帶緊張的聲音:
“張先生,睡了嗎?寨子頭人有請,說有急事!”
張恩澤眉頭一皺,將玉佩輕輕塞回歐陽文英衣內,給她掖好被子,然後拿起劍,走出了木屋。
門外,羅鍋頭和寨子頭人——一個包着黑色頭帕、穿着彝族傳統服飾的瘦高老者——正等着。老者臉上帶着焦慮和恐懼,手裏舉着一個火把。
“怎麼了?”張恩澤問。
頭人用生硬的漢語,夾雜着彝語,急切地說:“寨子後面……祖墳山……出事了!下午還好好的,剛才守夜的後生跑回來說……墳地裏……在冒紅光!還有……還有挖土的聲音!我們不敢過去,怕是……怕是屍變了!”
祖墳山?冒紅光?挖土聲?
張恩澤立刻聯想到羊老哨的古墓群。難道九菊一派的手,已經伸到了這麼偏僻的寨子?還是說,這寨子的祖墳山,恰好也位於某條小的地脈煞穴上?
“帶我去看看。”他沉聲道。
“我也去!”羅鍋頭握緊了砍刀。
頭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舉着火把在前面帶路。寨子裏一些膽大的青壯年也拿着火把、獵叉跟了上來,但臉上都帶着明顯的懼色。
祖墳山就在寨子後面不遠,是一片向陽的山坡,密密麻麻立着許多墳墓,大多是土墳,少數是石砌的。此刻,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一彎冷月懸在山巔。遠遠望去,墳地深處,果然有幾處暗紅色的光點在隱約閃爍,像野獸的眼睛。同時,風中傳來隱約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確實像是有人在用工具挖土。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張恩澤示意衆人停下,他獨自一人,收斂氣息,運起雷煞之氣護體,向着最近的一處紅光源摸去。
兵主紋微微發熱,不是遇到強敵的灼燙,而是一種被同類氣息隱隱吸引的微熱。墳地裏的煞氣,比白天啞泉那裏更陰冷、更沉濁,帶着濃濃的屍氣和死意。
他繞過幾座墳塋,靠近了紅光閃爍處。
眼前的一幕,讓見慣了妖異的張恩澤,也感到一陣寒意。
那是三座被挖開的墳。
不是盜墓賊那種專業的盜洞,而是粗暴的、從內部向外破開的痕跡!棺材板被從裏面掀開,碎裂在一旁。墳土被刨得到處都是。
而紅光,來自於墳坑裏——那裏各插着一根一尺來長的黑色木樁,木樁頂端刻着簡陋的菊花紋,此刻正散發着暗紅色的、不祥的光芒。木樁周圍的泥土,被浸染成了暗紅色,像是吸飽了血。
木樁旁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衣物和零星的、新鮮的骨渣。
墳裏的屍體……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了。張恩澤的目光,投向墳地更深處,那窸窸窣窣聲音傳來的方向。借着月光和紅光的映照,他看到了影影綽綽的、七八個人形的輪廓,正圍在一起,用雙手,瘋狂地刨着另一座新墳的土!
它們動作僵硬,速度卻很快,手指烏黑尖利,挖得泥土紛飛。月光照在它們青黑潰爛的臉上,正是剛下葬不久的寨民!
屍變!而且是被那黑色菊花木樁催化、控制的屍變!
這些行屍挖開新墳,恐怕不是爲了吞噬屍體,而是爲了獲取更多的屍體,或者……將那種黑色木樁,釘入更多墳塋!
張恩澤瞬間明白了。這是九菊一派(或者那個“屍佛爺”)在測試,或者播種!他們在這偏僻寨子的祖墳山布置這種邪門的木樁,催化屍變,制造混亂和恐懼,同時可能也在收集實驗數據,爲在羊老哨、鬆山那種大型古墓群或戰場遺址的大規模行動做準備!
必須立刻阻止,並毀掉這些木樁!
他不再隱藏,拔出鐵劍,雷光炸響,縱身撲向那些正在刨墳的行屍!
“吼——!”
行屍們察覺到了生人氣息和雷光的威脅,齊齊停下動作,轉過身,用空洞腐爛的眼眶“盯”向張恩澤,然後發出非人的嘶吼,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
它們的速度、力量,遠比尋常僵屍要強,顯然是被那木樁邪法強化過。
張恩澤眼神冰冷,揮劍迎上。
劍光起處,雷煞奔涌。
一場發生在偏僻彝寨祖墳山的、人與邪屍之間的廝殺,在冷月紅光的映照下,驟然爆發。
而木屋中,昏睡的歐陽文英,眉頭蹙得更緊,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攥緊了胸前的玉佩。玉佩內,那絲絮狀的流光,遊動得稍稍急促了一些。
仿佛感應到了不遠處,那場與邪穢之物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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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龍戰於野·第三章完)
(下一章預告:祖墳山激戰後,線索指向羊老哨。馬幫隊伍中出現可疑人物。歐陽文英在目睹某種特定儺戲面具時,記憶碎片劇烈閃回,首次喊出一個名字:“阿……公?”。而羊老哨古墓深處,等待他們的不只是子鏡陣,還有被煉制成“鏡屍”的古代將軍,以及……一面會“呼吸”的青銅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