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農科院吳教授的建議，像一塊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在紅旗生產大隊，乃至公社，都激起了層層漣漪。去省城農業技術培訓班學習，對於這個偏遠山村的任何人來說，都是不敢想象的機會。但落在林晚星身上，似乎又帶着某種水到渠成的意味。
消息傳開後，隊裏的反應不一。大部分社員是真心爲她高興，覺得這是給紅旗大隊長臉的事。“晚星丫頭有出息！去省裏學本事，回來帶咱們幹得更好！”“就是，咱紅旗大隊出人才了！”這是主流的聲音。
也有少數人，在背地裏嘀咕：“一個姑娘家，跑那麼遠學啥？地裏的活還不夠她幹的？”“就是，家裏男人、老娘、弟弟不要了？”這些聲音微弱，但偶爾也能飄進林晚星耳朵裏。
最糾結的，其實是林晚星自己。機會難得，她渴望學習更系統、更先進的農業知識，將系統提供的那些零散、有時甚至超越時代的信息，在一個合理的框架內消化、吸收、轉化。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知道這個時代的農業科技前沿在哪裏。但，離家的不舍、對小軍和王大娘的牽掛、對沈廷舟的依戀，以及對紅旗大隊這片剛剛煥發生機、仍需要精心呵護的土地的責任感，都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
沈廷舟的態度，成了她最終下決心的關鍵。那晚之後，他沒有再提這件事，只是默默地用行動支持。他去找了大隊長和支書，詳細分析了林晚星離開後，試驗田和養殖場的管理預案，確保每個環節都有人負責，定好了定期匯報和問題處理的流程。他私下裏跟王大娘長談了一次，老人家起初也舍不得，但聽兒子說這是爲了讓兒媳更有本事、將來家裏和隊裏都能更好，便也紅着眼眶點了頭。
“晚星，”這天晚飯後，沈廷舟收拾完碗筷，擦着手，坐到正在燈下縫補小軍衣服的林晚星身邊，語氣平靜卻堅定，“縣裏劉主任今天托人捎信了，說推薦名額已經報上去了，省裏培訓班下月初開班，學期三個月。”
林晚星的手一頓，針尖差點扎到手指。她抬起頭，看向沈廷舟。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有那雙總是沉穩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家裏的地，隊裏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娘身體還行，小軍也懂事，能幫着照應。養殖場那邊，鐵牛和桂香嬸子現在都能獨當一面，按咱們定的章程走，出不了大問題。試驗田的輪作和綠肥種植，周老栓答應幫忙盯着。”他一件件說着，條理清晰，“就是……你一個人在外頭，要事事小心。學本事要緊，但身子骨更要緊。錢和糧票，我湊了一些，不夠你再寫信說。”
他說得那樣周全，那樣坦然，仿佛這不是一次可能改變很多人命運的遠行，而只是妻子出門走幾天親戚。可林晚星分明看到他眼底深處，那極力掩飾的不舍和擔憂，還有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信任她能飛得更高，也信任她終會歸來。
林晚星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滴在手中的粗布上，暈開一小片溼痕。她放下針線，緊緊握住沈廷舟粗糙卻溫暖的大手，聲音哽咽：“廷舟……我……”
“別哭。”沈廷舟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淚，動作有些笨拙，卻極盡溫柔，“這是好事。咱們紅旗大隊的土豆能種到外縣去，你這個人，也該走到更遠的地方看看。家裏有我，塌不了。”
他沒有說“我等你”，但那“家裏有我”四個字，比任何承諾都更厚重。林晚星撲進他懷裏，用力點頭，淚水浸溼了他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前襟。所有的猶豫、不安，在這一刻都被他無聲的包容和堅定的支持化解了。
她知道，這個男人，這片土地，這個家，永遠是她最堅實的後盾。而她，將帶着他們的期望和自己的力量，去迎接新的挑戰。
出發去省城的前一天，林晚星將家裏家外又細細檢查了一遍。給小軍縫好了開春上學要穿的新罩衫，叮囑他聽奶奶和姐夫的話，好好讀書。幫王大娘把過冬的棉被重新晾曬拍鬆，將醃菜壇子碼放整齊。又去了一趟試驗田和養殖場，跟鐵牛、桂香嬸子、周老栓等人最後確認了一遍管理細節，把可能出現的問題和應對方法又強調了一次。
沈廷舟默默陪着她，在她遺漏的地方提醒，在她不放心的時候給予肯定的眼神。他替她打好了那個半舊的、卻結實的帆布行李袋，裏面裝着換洗衣物、一雙新做的布鞋、沈廷舟攢下的二十塊錢和三十斤全國糧票、一小包王大娘硬塞進去的炒面，還有林晚星自己準備的一個小筆記本和一支鋼筆。
晚上，一家四口（加上王大娘）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比平時稍顯豐盛的晚飯。氣氛有些沉默，卻並不沉重。王大娘不住地給林晚星夾菜：“多吃點，路上累，到了省城，也不知道吃得慣不……”
小軍依偎在姐姐身邊，小聲問：“姐，省城是不是很大？有很多汽車？”
“嗯，很大，有很多汽車，還有很多高樓。”林晚星摸摸弟弟的頭，“等姐姐回來，講給你聽。”
沈廷舟沒怎麼說話，只是時不時看看林晚星，眼神沉靜，像是在把她的樣子刻進心裏。
夜深了，林晚星收拾好一切，躺在炕上，卻毫無睡意。沈廷舟在她身邊，呼吸平穩，但她知道他也沒睡着。
“廷舟，”黑暗中，她輕聲開口，“你說，我能學好嗎？省裏的老師教的東西，我能聽懂嗎？”
“能。”沈廷舟的回答簡短而肯定，他轉過身，在黑暗中準確地將她攬入懷中，“你那麼聰明，那麼用心，肯定能。別怕，記着，實在有不懂的，記下來，慢慢琢磨，或者寫信回來，咱們一起想。”
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驅散了林晚星心中最後一絲不安。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沈廷舟就起來生火做飯。簡單的早飯過後，他替林晚星背起行李袋。王大娘紅着眼眶，往她手裏塞了兩個還溫熱的煮雞蛋：“路上墊墊……”小軍緊緊拉着姐姐的手，送到院門口。
大隊長和支書，還有鐵牛、桂香嬸子等不少社員，都早早等在了村口，他們是來送林晚星去公社搭車的。
“晚星，好好學！給咱紅旗大隊爭光！”大隊長用力拍拍她的肩膀。
“別惦記家裏，有我們呢！”支書也說。
“嫂子，等你回來，豬肯定更肥了！”鐵牛憨笑。
“路上小心啊，晚星！”桂香嬸子抹着眼角。
林晚星一一應着，看着這些熟悉的面孔，心裏酸澀又溫暖。她最後看向沈廷舟。他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身上，沖她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一個鼓勵的弧度。
“走吧，別誤了車。”他說，聲音平穩。
林晚星深吸一口氣，轉身，跟着大隊長和送行的社員，走上了通往公社的土路。她沒有回頭，怕一回頭，眼淚就會掉下來。但她能感覺到，那道沉穩的目光，一直跟隨着她，直到拐過山坳，再也看不見。
去公社，再轉乘縣裏的班車到地區，最後才能坐上開往省城的火車。這一路，對於從未出過遠門的林晚星來說，漫長而陌生。擁擠的車廂，混雜的氣味，還有那些穿着、口音都與家鄉迥異的人們，都讓她感到一絲無措。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行李袋，靠在硬座車廂冰冷的車壁上，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離紅旗大隊越來越遠了。但奇怪的是，那份最初的惶恐，漸漸被一種平靜的期待所取代。
她想起了那片親手開墾的試驗田，想起了那些茁壯成長的土豆和玉米，想起了養殖場裏肥壯的豬和喧鬧的雞鴨，想起了社員們充滿希望的笑臉，想起了沈廷舟那雙總是充滿信任和力量的眼睛……這一切，都成了她背井離鄉的勇氣來源。
她不是去追求個人的榮光，而是去汲取更多的知識和力量，爲了那個剛剛有了起色的家，爲了那片正在煥發生機的土地，爲了那些信賴她、依靠她的鄉親們。
火車轟鳴着，駛向未知的遠方。林晚星從行李袋裏掏出那個小筆記本和鋼筆，就着車廂內昏暗的光線，在第一頁上，鄭重地寫下：
“省城學習筆記。目標：學習系統農業知識，掌握先進實用技術，開闊眼界，學以致用，爲紅旗大隊，爲更多需要幫助的鄉親，貢獻自己的力量。——林晚星，1962年冬。”
窗外的景色漸漸被夜色吞沒，車廂內亮起了昏黃的燈。林晚星合上筆記本，抱在胸前，望着窗外偶爾掠過的、零星燈火，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也充滿了對身後那片土地的深深眷戀。
她知道，無論走多遠，紅旗生產大隊，那個有沈廷舟、有小軍、有王大娘、有所有樸實鄉親們的地方，永遠是她扎根的沃土，是她出發的原點，也是她必將歸去的家園。
旅程剛剛開始，而屬於林晚星和紅旗生產大隊的、更廣闊的故事，正在徐徐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