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女帝那九個字,如同九根冰冷的玄鐵釘,將袁子讓的魂魄死死釘在了靈台冰冷的夯土地面上。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只發出嗬嗬的幹響,像破了的風箱。頸間的傷口突突地跳着疼,溫熱的血順着鎖骨流下,滲進粗麻衣領,帶來粘膩的寒意。但這疼痛,遠不及那九個字帶來的萬分之一。
封印?長安城?最後一道?
每一個詞他都認得,連在一起,卻像天書,不,比天書上那些扭曲的星符更令人恐懼。他燒掉的,明明是自己記錄的、真實卻無人敢認的星象,怎麼就成了……封印?還是長安城的?最後一道?
荒謬!絕頂的荒謬!
可女帝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不是幻覺。那深潭般的眼底,沒有戲謔,沒有怒斥,甚至沒有多少波瀾,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洞悉一切的沉重。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顆意外滾入棋盤的棋子,攪亂了布局,卻也帶來了……某種破局的可能?
步輦旁,國師被兩名內侍勉強攙扶着,蒼老的臉上血色褪盡,嘴角還掛着未擦淨的黑紅血漬。他死死盯着女帝的背影,又猛地轉向袁子讓,渾濁的眼珠裏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以及更深沉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怨毒。“陛……陛下!”他嘶啞着開口,聲音破碎,“此子……此子身負妖異!毀……毀……”
“夠了。”女帝並未回頭,聲音依舊不高,卻截斷了國師所有未盡之言,“扶國師下去歇息。傳太醫令,好生診治。”
“陛下!”國師掙扎了一下,還想說什麼,攙扶他的內侍手上微微用力,近乎半強制地將他往後帶。國師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鉤子,最後剜了袁子讓一眼,終於被拖離了這片被無形威壓籠罩的中心區域。
監正周錄事早已癱軟在地,汗出如漿,肥胖的身軀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趙銘和其他觀測生、胥吏跪伏在遠處,頭深深埋下,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
女帝的目光重新落回袁子讓身上,停留片刻,移向他頸間的傷口。
“止血。”
一名玄甲女騎無聲上前,動作利落,從懷中取出潔淨的布條和金瘡藥。冰涼的藥粉觸及傷口,刺痛讓袁子讓猛地一顫,神智被強行拉回現實。女騎的手很穩,包扎迅速而專業,帶着行伍之人特有的簡潔力道。
處理完畢,女騎退回原位,依舊沉默如石。
“袁子讓。”女帝叫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平穩無波,仿佛在喚一個普通的臣子,“貞觀二十年,由司天少監李延舉薦,入欽天監爲觀測生,籍貫洛州,父母早亡,親族凋零。可是?”
“是……”袁子讓艱難地發出聲音,喉嚨幹澀發緊。女帝對他這微不足道的履歷竟也了如指掌。
“你私下記錄星變,所據何典?師承何人?”女帝問,語氣不像審問,倒像是考校。
袁子讓腦子飛速轉動。據何典?《甘石星經》《靈憲》《渾天圖》……這個時代該有的天文典籍,原主都囫圇吞棗學過,但真正讓他看出問題的,是前世那些零碎的、關於恒星演化、星系運動、甚至一點點廣義相對論的模糊印象,是那種跳出時代局限的“不對勁”的直覺。還有,就是被刻意引導忽略的、欽天監檔案庫裏某些蒙塵古籍裏語焉不詳的記載——關於“天維”“裂隙”“熒惑守心非災乃兆”的破碎句子。
但這些,能說嗎?
“……回陛下,”他伏低身體,額頭抵着冰冷的泥土,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只是惶恐而非異樣,“卑職……卑職並無特定師承。只是自幼對星象好奇,入欽天監後,遍覽……遍覽所能接觸的星圖典籍。然覺……覺官定《祥瑞錄》所載,有時與……與親眼所見,微有出入。心中疑惑,便……便暗自記下,以求印證。所用符號,多爲自創,以求簡便……” 他半真半假地解釋,將穿越者的認知差異,歸結於個人的“疑惑”和“自創”。
“微有出入?”女帝重復了一遍,聽不出情緒,“你記錄中,出入幾何?”
袁子讓的心又是一沉。那卷桑皮紙已化爲灰燼,但內容……女帝是否早已通過某種途徑知曉?欽天監這潭水,比他想的更深。
“卑職……卑職記錄,多有三垣二十八宿中,某些輔星、客星亮度異常,軌跡……跳脫常規。尤……尤其是近半年來,紫微垣外,常有晦暗不明之星氣遊弋、接近,雖……雖極淡,但……但次數漸頻……” 他斟酌着詞句,不敢說得太明,也不敢全盤隱瞞。
“晦暗星氣……接近紫微……”女帝低聲自語,目光再次投向北方天際。那裏,帝星依舊黯淡,但似乎比剛才穩定了一些,不再有那種隨時會徹底熄滅的驚悸感,只是光華遠遜平常,像蒙上了一層擦不淨的灰翳。
她沉默良久。靈台上只剩下風聲,以及遠處皇城隱約傳來的、似乎比往常更急促的刁鬥聲。
“你可知,‘天漏’之說?”女帝忽然問。
袁子讓猛地抬頭,又迅速低下:“卑職……卑職曾於舊籍殘卷中,見過只言片語,不明其詳。” 他終於從這至高統治者口中,聽到了這個詞。
“天漏……”女帝的聲音裏,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飄渺,像是在追溯極其久遠的往事,“非典籍所載災異,亦非尋常天象。欽天監成立之初,第一要務,非是觀星定歷,頌揚祥瑞,而是……監察‘天漏’,修補‘裂隙’。”
袁子讓屏住呼吸。
“然‘天漏’無形,裂隙無痕,唯映於星,顯於氣。上古以來,觀測之法斷續失傳,修補之術更成絕響。至本朝,知其存者,已寥寥無幾。欽天監歷代監正、國師,所承秘責,便是以人力……模仿穩定之星圖祥瑞,以其‘象’,暫時彌合‘天漏’泄露之氣機,維系……頭頂這片虛假的安穩。”
女帝的話語,平靜地敘述着足以顛覆一切認知的真相。袁子讓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模仿祥瑞?以其“象”彌合“天漏”?所以,那些被篡改的記錄,那些睜眼瞎話的瑞兆,不是爲了欺君,不是爲了媚上,而是爲了……修補天空?用一種近乎自欺欺人的方式,維系一個巨大的、覆蓋整個長安、乃至整個帝國的……封印?
“你所見星象異動,你所記‘出入’,便是‘天漏’漸擴,封印難支之兆。”女帝的目光落回他身上,銳利如刀,“歷代修補,皆循古法,以特定星圖排列呼應,引導……某種力量。你今夜撕碎記錄,星圖自燃,灰燼成象……無意中,竟以最直接、最混亂,卻也最徹底的方式,將一道本已脆弱不堪的輔助封印,徹底焚毀。”
她頓了頓,聲音裏那絲飄渺化爲沉甸甸的實質。
“那道封印,源自太宗朝一位異人,借玄武門殘存血煞與天外隕鐵之氣布成,專爲鎮守紫微,已近百年。今夜帝星黯,主封印動搖,你這無意之舉,便斷了它最後一絲牽連。”
袁子讓渾身發冷。所以,不是他的記錄多麼神奇,而是那記錄的方式、載體(桑皮紙?他用的墨?)、甚至他書寫時無意識融入的、來自異世的微弱波動,陰差陽錯地契合了某種“引燃”條件?他燒掉的,不是真相,而是一把關鍵的、脆弱的“鎖”?
“朕知欽天監上下,多有敷衍,祥瑞陳陳相因,只求無過。”女帝的語氣冷了下來,“然維系此局,亦需如此。國師……雖有私心,手段酷烈,但其所行,大半仍爲鞏固封印。你,袁子讓,一個最低階的觀測生,無心之失,卻可能讓百年維系,功虧一簣。”
無形的壓力再次籠罩下來,比刀鋒更利。袁子讓伏在地上,幾乎喘不過氣。他成了罪人,一個可能毀掉長安城、乃至整個帝國“保護罩”的罪人。
“然,”女帝話鋒一轉,那壓力稍稍一緩,“福禍相倚。舊鎖既毀,亦是契機。那異人曾言,若封印難繼,或可尋‘星軌異常’之人,以其爲引,重定星圖,再固天維。”
星軌異常之人……
袁子讓的心髒狠狠一撞。
“你記錄星變,能見人所未見,所繪符號,雖簡陋,卻隱隱暗合……某種古拙之理。”女帝凝視着他,眼神深邃莫測,“今夜星火自燃,灰燼指路,更是異象。袁子讓,你,或許便是那‘異常’。”
不待袁子讓消化這更驚人的信息,女帝已收回目光,恢復了一貫的決斷姿態。
“自即日起,你脫離欽天監觀測生籍。朕會對外宣稱,你沖撞聖駕,本應處死,念其年幼無知,且觀測微勞,革職囚禁,以觀後效。”
囚禁?袁子讓心一緊。
“然,囚禁之地,不在刑部,不在大理寺。”女帝的目光掃過漆黑的皇城深處,“你去‘觀星閣’。那裏,有你需要看的,也有……需要你看的。”
觀星閣?袁子讓在原主記憶裏飛快搜索。那是皇城內苑一座廢棄多年的舊閣,靠近太液池,據說前朝有位喜好天文的皇帝曾常住,後來荒廢,傳聞夜裏常有異響,被視爲不祥之地,尋常宮人絕不敢靠近。
“國師及其弟子,未經朕許可,不得接近觀星閣半步。”女帝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至於你……”她看着袁子讓,“給你三個月。觀星閣藏書,你可任意翻閱。每七日,需向朕呈報一次,非關祥瑞,只論真實星象與你所見‘異常’。還有……”
她微微傾身,玄服上的暗金夔紋在跳動的殘餘火光中流轉,聲音壓得更低,只確保袁子讓能聽清:
“試着弄明白,你爲何能‘看見’,你記錄的‘星圖’,除了焚毀封印,是否還能……指向別的什麼。比如,‘天漏’之源,或者……新的封印之法。”
袁子讓徹底懵了。從必死之局,到囚禁之罰,再到賦予近乎不可能的任務……短短片刻,他的命運如同被拋入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完全失控。
“帶他下去。”女帝直起身,命令道。
兩名氣息沉凝的宦官上前,一左一右,將幾乎虛脫的袁子讓架了起來。他們的手如同鐵箍,不容掙脫。
“陛下!”袁子讓在即將被拖走前,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掙扎着喊出一句,“那……那真正的星空……究竟如何?長安……長安之外呢?”
女帝已經轉過身,玄色的背影即將沒入女騎的護衛行列。聽到這句話,她的腳步似乎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夜風送來她平靜無波,卻讓袁子讓骨髓發寒的回答:
“想知道?”
“先活下去,看清你頭頂這片‘虛假’的天吧。”
袁子讓被架着,踉蹌離開靈台。他最後回頭望去,只見女帝立於高台邊緣,玄衣獵獵,獨自仰望那片依舊黯淡、卻仿佛隱藏着無盡恐怖與秘密的星空。遠處,欽天監的燈火漸次熄滅,如同猛獸閉上的眼睛,這座千年古都,沉沉地睡去,或者說,假裝沉睡。
而他,被扔進了漩渦的中心,一個名爲“觀星閣”的囚籠,也是……起點。
頸間的布條隱隱作痛,懷裏空蕩蕩,那卷曾以爲能保命、最終卻引來滔天巨浪的桑皮紙,已化爲冰冷的灰燼,融進了長安城深不見底的夜色裏。
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