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仿佛一頭沉默的巨獸,蟄伏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下。巡天衛衙署內的燈火,是這巨獸身上一點不起眼的、卻異常活躍的光斑。
自劉清珞加入後,巡天衛的文書檔案整理工作速度陡然提升。她不僅字跡娟秀清晰,更有着與林薇不同的敏銳——她擅長從看似尋常的文字記錄中,嗅出隱藏的“氣機”線索。比如,一份前朝關於修繕太廟的普通奏報,她能從工匠名單裏某個早已失傳的特殊工種名稱,聯想到觀星閣某份殘卷提到的“厭勝之術”與地脈節點;一本記錄各地奇異風俗的雜記,她能對照戶部舊檔裏某些年份的人口異常遷徙,推斷出“天穢之氣”可能爆發過的區域。
袁子讓對此頗爲滿意。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自身修煉和帶領巡天衛進行基礎訓練上。《北鬥衍星訣》前三層已初步掌握,體內的陰冷異力在正統星力心法的梳理下,變得更加“馴服”,運轉起來圓融了許多,雖本質未變,但操控精度和爆發力都有顯著提升。他嚐試着將異力灌注“星痕”短劍,劍身嗡鳴,星芒流轉,威力遠勝從前。
他對巡天衛的十二名核心成員也開始了初步的“特別”訓練。除了常規的觀測、格鬥、追蹤、文書技能,他偶爾會拿出“定星擾咒符”的簡化版(用普通朱砂和特定礦物粉末繪制,效果微弱),讓他們感受並嚐試激發。能引動一絲異樣感應的,如趙虎,他會重點培養其感知能力;算學精通的張簡,則被要求將他的算法與袁子讓提供的、摻雜了前世模糊概念的“能量波動模型”相結合,嚐試推演更精確的預警。
日子在緊張有序中滑過。袁子讓沒有貿然去探查劉清珞提到的“驪山”或“渭水之濱”,他在等待時機,也在積蓄力量。司天監內,杜如晦對他愈發倚重,國師一系則愈發沉寂,但這種沉寂,反而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讓人不安。
打破寧靜的,是一起詭異的民間案件。
臘月初一,長安西市,一名經營西域香料胡商及其兩名夥計,在店鋪後院離奇死亡。死狀詭異:三人皆面朝天空,雙目圓睜,瞳孔擴散,臉上卻帶着一種扭曲的、近乎狂喜的笑容。身上無任何外傷,也無中毒跡象。仵作驗屍,查不出死因,只覺死者五髒六腑似乎輕微萎縮,像是被什麼東西瞬間“抽幹”了部分精氣。
西市是胡商聚集之地,消息傳開,人心惶惶。坊間謠言四起,有說是胡商得罪了天神遭了天譴,有說是某種西域傳來的邪術詛咒,更有甚者,聯想到近來長安城偶有出現的、難以解釋的怪事,隱隱與“天象不寧”扯上關系。
長安萬年兩縣束手無策,案子很快被大理寺接手。大理寺少卿與杜如晦有舊,知司天監新設“巡天衛”,專司“異常”,又聽聞袁子讓在龍首原的“手段”,便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將案卷副本和部分物證,送到了巡天衛衙署,請求“協查”。
巡天衛成立後接到的第一個外部任務,就是如此詭異的命案。
袁子讓召集核心成員。他將案卷和物證(幾包死者生前最後接觸的香料樣本、後院土壤樣本、以及臨摹的死者面部表情圖)放在廳中長案上。
“都看看,說說想法。”袁子讓道。
陳平拿起香料樣本嗅了嗅,又仔細查看土壤:“香料是上等的乳香、沒藥,並無異常。土壤……似乎比尋常院子幹燥些,但也可能是近日少雨。”
張簡對着那臨摹的詭異笑容圖皺眉:“表情太不自然,像是一瞬間被固定住的極端情緒。算學上無法解釋,但若是某種能量沖擊導致大腦特定區域瞬間超載或壞死,或許……”
林薇翻看着案卷:“死者均爲成年男子,身強體壯,無宿疾。死亡時間集中在子時到醜時之間,地點都在後院同一處石井旁。據鄰居說,前半夜曾聽到後院傳來類似……風聲嗚咽,又像許多人低語的聲音,但很快消失,未在意。”
趙虎甕聲甕氣道:“西市那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有。不過這種死法,不像尋常仇殺或劫財。”
劉清珞一直靜靜聽着,此時才輕聲開口:“袁大人,可否……讓民女看看那臨摹的笑容圖?”
袁子讓示意她自便。劉清珞走到圖前,仔細端詳,秀眉微蹙。她伸出手指,凌空虛點着圖畫上死者眼睛和嘴角的細微線條,沉吟道:“這笑容……並非全然狂喜,更像是一種……極致的‘沉迷’與‘向往’,仿佛在臨死前,看到了某種他們無比渴望、甚至願意爲之奉獻一切的事物。眼神中的擴散,也並非純粹恐懼,倒像是……意識被強行抽離、融入了某個巨大存在的瞬間空白。”
她的話讓衆人陷入沉思。這種描述,比單純的“詭異”更令人心底發寒。
袁子讓心中微動,問道:“劉文書覺得,什麼東西能讓人產生這種‘沉迷奉獻’的沖動?”
劉清珞遲疑了一下,看向袁子讓:“或許……不是‘東西’,而是某種‘景象’?或‘感應’?民女曾聽家父夢囈,提及上古某些邪祭,便是以特定儀式,讓祭品‘看見’或‘感應’到被祭祀的‘神魔’之影,從而心甘情願獻出魂魄精血……”
邪祭?感應?袁子讓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龜甲烙印中的破碎景象,以及龍首原那污濁氣柱中的怨魂尖嘯。難道,這胡商之死,也與“天漏”或“地眼”有關?是有人在進行某種邪惡的獻祭,試圖溝通或引動什麼?
“陳平、張簡,立刻查西市附近,最近半年可有類似離奇死亡或人口失蹤案件,尤其是胡商或與胡商有關聯者。林薇、清珞,翻查所有與西域秘術、上古邪祭、精血魂魄獻祭相關的記載,無論正史野史,只言片語也要。趙虎,帶兩人,換上便服,去西市那胡商店鋪周邊暗中走訪,重點打聽最近是否有生面孔、古怪儀式、或夜間異響的傳聞。”袁子讓迅速下令,“今夜子時,我親自去那店鋪後院查看。”
衆人領命而去。劉清珞在離開前,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人,若真是與‘那種’力量有關……還請務必小心。家父夢中……對那種‘感應’,恐懼至極。”
袁子讓點點頭,看着她眼中真實的擔憂,心中微微一暖:“我自有分寸。你也小心,查閱那些邪異記載,莫要太過沉浸。”
入夜,寒氣更重。袁子讓一身深色勁裝,外罩不起眼的鬥篷,獨自一人來到西市。白日喧囂的市集此刻寂靜無人,只有更夫敲梆的聲音遠遠傳來,更添幾分陰森。那胡商店鋪已被官府貼了封條,袁子讓輕鬆翻牆而入。
後院不大,一口石井位於中央,井口幽深。院子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尚未散盡的奇異香料味,混雜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腥甜氣,似曾相識。
袁子讓凝神靜氣,緩緩運轉《北鬥衍星訣》,同時將一絲陰冷異力提至雙目。視野頓時發生了變化。尋常的黑暗退去,院子裏多了許多模糊的、流動的“痕跡”。那是殘留的能量印記,大部分是混亂的、屬於生人的駁雜氣息,正在慢慢消散。但在那石井井口周圍,卻殘留着幾縷極其黯淡、卻透着邪異的暗紅色“絲線”,如同被扯斷的蛛網,微微飄蕩。這些“絲線”的氣息,與龍首原污濁氣柱中的怨魂氣息有幾分相似,卻又更加“純粹”,更加……具有“誘惑”性。
他走近石井,那股腥甜氣更明顯了。井下漆黑一片,但他的感知卻“聽”到了一種極其微弱、仿佛來自極深處的、有節奏的……吮吸聲?又像是某種東西滿足的嘆息。
難道是這口井,連接着某個微小的“地眼”?或者,是有人利用這口井,作爲舉行某種儀式的媒介?
他蹲下身,指尖凝聚一絲異力,輕輕觸碰井沿一塊略帶溼意的青苔。異力融入,青苔瞬間枯萎發黑,同時,一絲極其微弱的、混雜着渴望與恐懼的意念碎片,順着異力反饋回來——是那胡商臨死前最後的感覺!
畫面模糊閃過:璀璨到令人眩暈的“星光”(並非真正的星,而是某種扭曲的光團),溫暖如母體的包裹感,仿佛回歸本源的無上喜悅,然後……是冰冷的、無盡的墜落與虛無。
果然是“感應”!被某種東西“吸引”,自願沉淪,然後被吞噬!
袁子讓心中一凜,正欲收回手指,突然!
井下那微弱的吮吸聲驟然變大!一股冰冷的、強大的吸力猛地從井口爆發,不再是吸食精氣,而是直接針對他探出的那絲異力,甚至……針對他本身!仿佛一個飢餓已久的怪物,發現了更可口的美味!
袁子讓猝不及防,身體被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栽向井口!他急忙穩住身形,全力運轉《北鬥衍星訣》,北鬥星力在體內形成一層穩固的屏障,同時丹田內陰冷異力如潮水般涌向右手,狠狠一震!
“砰!”
一聲悶響,那吸力被暫時震開。但井下的東西似乎被激怒了,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污穢的暗紅氣息,如同觸手般從井口噴涌而出,帶着貪婪的意念,直撲袁子讓!
不是簡單的能量沖擊,而是直接針對精神的污染與吞噬!
袁子讓眼前瞬間幻象叢生:無數扭曲的人臉在哀嚎,又瞬間化作令人迷醉的極樂景象;耳中充斥着誘惑的低語,勸他放棄抵抗,投入那永恒的溫暖與光明。
《北鬥衍星訣》的寧神效果在如此直接的污染下,竟有些搖搖欲墜!陰冷異力自發護主,與那暗紅氣息激烈對抗,發出嗤嗤的腐蝕聲,但對方源源不絕,仿佛連通着某個邪惡的源頭!
危急關頭,袁子讓腦中那第二個殘缺符文——“切割”、“分離”的符文軌跡,驟然清晰起來!生死之間,他再無保留,低吼一聲,將大半心神與近乎全部的異力,都投入到對這個符文的“觀想”與“勾勒”中!
不是畫在虛空,而是以自身爲筆,以異力爲墨,以精神爲引,在識海與現實的交界處,強行凝聚出一道凌厲無匹、仿佛能斬斷一切羈絆的暗金色光刃虛影!
“斬!”
意念驅動,暗金光刃朝着那撲來的暗紅觸手,以及其根源——井口深處那股貪婪意志,狠狠斬下!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仿佛來自靈魂層面的、尖銳痛苦的嘶鳴!那暗紅觸手應聲而斷,污穢氣息如潮水般退去,縮回井底深處,只留下更加怨毒的殘留意念。井口的吸力和精神污染也瞬間消失。
袁子讓踉蹌後退幾步,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丹田內幾乎賊去樓空,那強行凝聚符文光刃帶來的精神撕裂感更是讓他頭痛欲裂。但他眼中卻閃過一抹異彩——第二個符文,果然有效!雖然只是殘缺的虛影,且消耗恐怖,但其“切割分離”的特性,對這種污穢糾纏的能量和精神攻擊,似乎有着奇效!
他不敢久留,迅速退出後院,翻牆離開。回到巡天衛衙署時,已是後半夜。陳平等人已經返回,正焦急等待。
“大人!”看到袁子讓蒼白的臉色,衆人皆是一驚。
“無妨,消耗大了些。”袁子讓擺擺手,坐下,“查得如何?”
陳平率先道:“西市及周邊,近三月來,類似的離奇死亡共有五起,死者皆爲胡商或與胡商來往密切的漢人,死狀類似,均無外傷,現場都靠近水井或地窖。時間都在子醜之交。”
張簡補充:“我重新核對了星圖,發現這幾起命案發生時,對應的天區都有‘裂隙之影’異常活躍的跡象,雖然微弱,但規律吻合。而且,根據我的新模型推算,下一個類似‘活躍期’,就在……明晚子時前後,位置可能偏向西市偏南的‘波斯邸’一帶!”
林薇道:“我與劉文書查到,西域古教‘祆教’某些早已被取締的隱秘分支,以及更古老的‘薩滿’遺存中,確有以特定香料、時辰、地點,配合某種‘觀想’儀式,試圖溝通‘星辰之靈’或‘地底聖火’以獲取力量或永生的記載,其中提到‘奉獻者’需心懷極致的‘渴慕’,儀式成功時,會‘魂歸星海’或‘身融聖火’,表象即是狂喜而亡。”
劉清珞臉色微白,接口道:“而那些記載中提及的‘星辰之靈’或‘地底聖火’的描述……與家父夢囈中某些關於‘地眼’滲出之物的形容,有……有相似之處。”
趙虎也帶來了坊間消息:“有打更的和夜香郎說,近一個月,西市南邊‘波斯邸’附近,夜裏偶爾能聞到特別的香味,還看到過有黑影在廢棄的舊井邊徘徊,以爲是賊,沒敢細看。”
所有線索,瞬間串聯起來!
這是一個利用“裂隙之影”活躍周期,在特定地點(可能靠近微小“地眼”或能量泄露點),以邪教儀式引誘特定目標(心懷強烈渴望者,如追求財富、力量的胡商),使其“感應”到“天漏”泄露的某種扭曲能量或意念,在極致的“沉迷”中被抽幹精魂的連環獻祭案!目的不明,可能是爲了獲取力量,也可能是爲了……喂養或開啓什麼東西!
而明晚子時,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在波斯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