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卯時三刻,文德殿偏殿已布置一新。

這不是正經朝會的場所,而是皇帝平日與重臣議事的便殿。但今日,殿內的陳設卻有些古怪——

御座前擺了一張巨大的紫檀木長桌,桌上鋪着素白宣紙,筆墨紙硯齊全。兩側各設四張座椅,桌首正中的位置空着,顯然是給“講課老師”準備的。

殿角還立着一塊蒙着白布的木架,不知何用。

梁從政指揮着小太監們布置妥當時,殿外已傳來腳步聲。戶部尚書蔡京第一個到,他今日特意穿了身半舊的緋袍,顯得樸素務實,手裏捧着厚厚一摞賬冊。

“蔡尚書早。”梁從政上前行禮。

“梁都知。”蔡京笑得客氣,額角卻有細汗,“官家……今日心情如何?”

“官家昨夜批閱奏章至三更,今晨精神尚好。”梁從政斟酌着說,“蔡尚書只要據實講來,想來無礙。”

據實?蔡京心裏苦笑。戶部的賬要是能全據實,他這尚書早就當不下去了。

說話間,其他幾位被“點名”的重臣也陸續到了。樞密使曹誦、開封府尹呂嘉問,還有被皇帝額外點名要來“旁聽”的章惇、蘇轍、程頤。八個人,正好坐滿兩側。

辰時整,鍾鼓聲響起。

趙明從後殿走出時,衆人起身行禮。今日他沒穿朝服,而是一身月白色常服,頭戴玉冠,手裏還拿着個小本子和一支炭筆——那是他昨晚讓梁從政找工匠特制的,勉強能當鉛筆用。

“都坐吧。”趙明在主位坐下,翻開小本子,“蔡尚書,準備好了嗎?”

“臣……準備好了。”蔡京深吸一口氣,走到桌首位置。

小太監掀開殿角木架上的白布,露出一塊刷了黑漆的大木板,旁邊還放着幾支白堊筆。這是趙明要求的“黑板”。

“開始吧。”趙明說,“就從元祐七年的全國賦稅講起。”

蔡京清了清嗓子,翻開賬冊:“元祐七年,兩稅收入計錢三千二百四十五萬貫,糧一千八百六十萬石……”

他照本宣科地念着,聲音平穩,但眼睛時不時瞟向皇帝。趙明低着頭,炭筆在小本子上飛快地記錄,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神平靜無波。

一刻鍾後,基礎數據念完了。

“完了?”趙明問。

“是……這是戶部存檔的總賬。”蔡京躬身。

趙明合上小本子,站起身,走到黑板前。他拿起白堊筆,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

“蔡尚書說,兩稅收入三千二百四十五萬貫。”趙明邊寫邊說,“但朕記得,元豐年間,兩稅最高時到過四千萬貫。元祐八年,怎麼就少了七百五十五萬貫?”

蔡京忙道:“陛下,元豐年間推行新法,稅賦嚴苛。元祐以來與民休息,自然……”

“與民休息,稅就該少嗎?”趙明打斷他,“朕問的是賬,不是政策。少了這七百五十五萬貫,是百姓真的少交了,還是中間環節出了問題?”

他轉過身,在黑板上畫了個簡單的流程圖:

百姓交稅 → 地方征收 → 州府匯總 → 路上運輸 → 入庫存檔

“蔡尚書,朕問你幾個問題。”趙明用白堊筆點着“地方征收”環節,“第一,地方收稅的標準是什麼?是戶等、田畝、還是人口?有沒有統一尺度?”

蔡京愣住。這問題太細了,細到他這個尚書從未想過。

“第二,”白堊筆移到“州府匯總”,“各州府上報的數目,戶部如何核驗?是派人下去抽查,還是只看文書?”

“第三,”筆尖劃到“路上運輸”,“稅糧稅銀從地方運到京師,損耗多少?被劫多少?押運成本多少?這些損耗,是算在百姓頭上,還是算在國庫頭上?”

一連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

蔡京額頭的汗終於流下來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殿內一片死寂。

蘇轍忍不住開口:“陛下,這些細務……”

“細務?”趙明看向他,“蘇相公,這江山就是由無數‘細務’堆起來的。一個環節出問題,整個鏈條就斷了。稅收少七百萬貫,可能是百姓真的窮了,也可能是被貪官污吏吞了。不查清楚,怎麼知道該‘與民休息’,還是該‘整頓吏治’?”

蘇轍語塞。

“蔡尚書答不上來,沒關系。”趙明放下白堊筆,回到座位,“朕給你三天時間,把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查清楚,寫個條陳上來。”

蔡京腿一軟,差點跪下:“臣……遵旨。”

“下一個。”趙明翻開小本子,看向樞密使曹誦,“曹樞密,到你了。講講禁軍的賬。”

曹誦的臉,唰一下白了。

如果說蔡京的難堪是因爲“不知細務”,那曹誦的災難就是“細務太知”。

“元祐七年,禁軍員額定爲六十萬。”曹誦硬着頭皮講,“實際在冊五十八萬三千人,糧餉按全額發放,計……”

“等等。”趙明抬起手,“實際在冊五十八萬三千,那就是缺額一萬七千人。這一萬七千人的糧餉,發給誰了?”

曹誦咽了口唾沫:“陛下,禁軍常有病故、逃亡、老弱汰換,員額補足需要時間,這缺額是常例……”

“常例?”趙明笑了,“也就是說,朝廷每年要花一萬七千人的錢,養一群不存在的人?”

“不是不存在,是……是暫時空缺……”

“那空缺期間的錢呢?”趙明追問,“是在樞密院庫房裏存着,等補足了人再發,還是——直接進了某些人的口袋?”

這話太重了。

曹誦撲通跪倒:“臣不敢!臣絕無貪墨!”

“朕沒說你貪墨。”趙明語氣平靜,“朕問的是制度。這一萬七千人的空餉,從誰手裏過,怎麼過,最後到哪裏去——曹樞密,你能說清楚嗎?”

曹誦說不出。因爲他知道,只要深究,必然會牽扯出一串人——從樞密院到三衙,從將官到文吏,層層扒皮,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也給你三天時間。”趙明說,“查清楚禁軍真實員額,還有歷年空餉的去向。記住,朕要的是實話。”

曹誦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殿內的氣氛已經凝重到極點。開封府尹呂嘉問握着笏板的手在抖,他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

果然,趙明的目光轉向了他。

“呂府尹。”

“臣在!”呂嘉問幾乎跳起來。

“汴京城的事,朕不問細賬。”趙明說,“朕只問三件事。”

呂嘉問稍稍鬆了口氣:“陛下請講。”

“第一,昨日,汴京城裏死了多少人?怎麼死的?葬在何處?”

“第二,昨日,生了多少孩子?是男是女?產婦可都平安?”

“第三,昨日,發生了多少起盜竊、鬥毆、火災?處理得如何?”

三個問題,聽起來比前兩個簡單。但呂嘉問的臉色,卻比蔡京和曹誦還要難看。

因爲他知道,這些問題,開封府一個都答不上來。

誰會去統計每天死多少人、生多少孩子?那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只要不鬧大,誰會一一記錄?

“臣……”呂嘉問的聲音發顫,“臣這就派人去查,明日……”

“不必了。”趙明擺擺手,“朕猜你也答不上來。”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央,環視衆人。

“三位講完了,朕來總結一下。”趙明說,“戶部不知道錢怎麼收的,樞密院不知道兵怎麼養的,開封府不知道民怎麼管的——這就是我大宋的中樞衙門。”

“可笑嗎?”

沒人敢笑。

“但更可笑的是,”趙明繼續說,“在座的諸位,包括朕,拿着朝廷的俸祿,享受着百姓的供養,卻連最基本的‘實務’都搞不清楚。”

“我們整天在爭什麼?爭新法舊法,爭君子小人,爭祖宗法度——可連自己該管的事都管不明白,爭這些有什麼用?”

程頤忍不住了:“陛下,治國當以德爲本,這些細枝末節……”

“程先生。”趙明看向他,“如果一個大夫,連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搞不清楚,就開一堆補藥,說‘補氣養血總是好的’——這是醫德嗎?這是庸醫殺人!”

“治國同理。連百姓是死是活、是飢是飽都不知道,就空談修德——這是仁政嗎?這是自欺欺人!”

程頤被懟得滿臉通紅,卻無法反駁。

趙明走回黑板前,拿起白堊筆,在上面寫下四個大字:

實事求是

“從今天起,這就是朕的治國原則。”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不管新黨舊黨,不管德治法治,先把事實搞清楚,把賬算明白。”

“三天後,朕要看蔡尚書的稅收明細、曹樞密的軍隊實額、呂府尹的汴京每日簡報。做不到的——”

他頓了頓。

“做不到,就換個能做到的人來。”

實務課結束後,八位重臣走出文德殿時,腳步都是虛浮的。

蔡京和曹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望。三天,怎麼可能查得清?但不查,烏紗帽肯定不保。

呂嘉問還算好些,至少他的任務只是統計——雖然也很難,但至少不涉及貪腐。

“章相公,”蘇轍走到章惇身邊,低聲問,“陛下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章惇看着前方皇帝遠去的背影,緩緩點頭:“恐怕是。”

“可這樣一來,朝中要亂。”蘇轍憂心忡忡,“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亂也得做。”章惇說,“蘇相公,你我在朝爲官多年,那些爛賬,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只是沒人敢捅破罷了。”

蘇轍沉默。他知道章惇說得對。戶部的火耗、兵部的空餉、地方的浮收,早已是痼疾。但真要查,必然掀起滔天巨浪。

“陛下這是要得罪天下官員啊。”他嘆息。

“不得罪官員,就要得罪百姓。”章惇說,“蘇相公,你選哪個?”

蘇轍答不上來。他是舊黨,主張寬政養民,但若寬政養的是貪官污吏,那養民又從何談起?

兩人並肩走出宮門,陽光刺眼。

而文德殿內,趙明還沒走。

他站在黑板前,看着那四個大字——“實事求是”。炭筆在手中轉動,思緒翻騰。

今天的敲山震虎,效果達到了。但接下來的三天,才是真正的考驗。

蔡京會怎麼應對?是老老實實查賬,還是想辦法糊弄?曹誦背後牽扯了多少武將勳貴?呂嘉問能不能真的建立起一套城市管理體系?

還有程頤,那個倔老頭,會怎麼在舊黨內部傳話?

“官家,”梁從政輕手輕腳走進來,“該用午膳了。”

趙明回過神:“先不急。老梁,朕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梁從政壓低聲音:“查到了。宮中那些流言,最早是從慈壽殿的一個老嬤嬤嘴裏傳出來的。那嬤嬤姓李,是太皇太後的陪嫁,在宮裏四十多年了。”

“慈壽殿……”趙明喃喃。

果然還是高太後那邊。雖然老太太病着,但底下的人可沒閒着。

“還有,”梁從政繼續說,“今日早朝前,程頤程大人去了慈壽殿一趟,待了約莫兩刻鍾才出來。”

趙明眼神一凝。

程頤去見高太後了?是告狀,還是求援?

“知道了。”他點點頭,“你繼續盯着,但不要打草驚蛇。”

“老奴明白。”

趙明走到窗邊,望向慈壽殿的方向。那座宮殿在陽光下顯得莊嚴寧靜,但他知道,那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高太後,這位垂簾聽政八年的祖母,對孫子的改變,會作何感想?

支持?反對?還是……冷眼旁觀?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高太後的病時好時壞,一旦駕崩,權力真空期將是最危險的時候。他必須在那一刻到來前,掌握足夠的實力。

“官家,”梁從政小心翼翼地問,“三日後,若蔡尚書他們交不出賬,您真的……”

“真的換人?”趙明笑了,“當然要換。但不是現在。”

“那?”

“現在換人,新上來的一樣糊弄。”趙明說,“朕要的,不是換掉幾個人,是建立一套新規矩。讓所有人都知道——糊弄,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轉身,看向黑板上的字。

實事求是。

說來容易,做來難。尤其是在這個積弊已深的王朝。

但再難,也得做。

“傳旨。”趙明忽然說,“明日實務課繼續。讓三司使、刑部尚書、工部尚書都來。朕要把六部九卿,一個個過一遍。”

梁從政倒吸一口涼氣:“官家,這……這會得罪所有人的。”

“不得罪人,怎麼改革?”趙明看向他,“老梁,你覺得朕瘋了嗎?”

梁從政撲通跪倒:“老奴不敢!”

“說實話。”

老太監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他從小服侍到大的皇帝,眼眶忽然紅了。

“老奴不知道官家瘋沒瘋。”他說,“但老奴知道,從前的官家,不會問這些事,也不會做這些事。從前的官家……活得像個影子。”

“那現在的朕呢?”

“現在的官家,”梁從政擦擦眼睛,“像個人了。像個……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

趙明怔了怔,忽然笑了。

他扶起老太監,拍拍他的肩。

“那就好。”他說,“那就讓朕這個‘活人’,給這死氣沉沉的朝堂,注入點活氣吧”

午後,慈壽殿。

程頤跪在病榻前,將今日實務課的事一五一十稟報。

床幔低垂,看不清高太後的面容,只能聽見她虛弱卻清晰的聲音:

“皇帝……真的變了這麼多?”

“千真萬確。”程頤痛心疾首,“陛下滿口奇談怪論,行事乖張,還要查六部的賬。太皇太後,再這樣下去,朝綱必亂啊!”

床幔內沉默了許久。

然後,一聲長長的嘆息。

“哀家……管不了了。”

程頤猛地抬頭:“太皇太後!”

“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高太後的聲音越來越低,“撐不了幾天了。這江山……終究是皇帝的江山。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可是……”

“程先生。”高太後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你是大儒,當知君臣之分。皇帝再不對,也是君。你們做臣子的,可以勸諫,但不能……逼宮。”

程頤渾身一顫。

“那些流言,哀家也聽說了。”高太後緩緩說,“傳話下去,慈壽殿的人,誰再敢說皇帝半句不是——杖斃。”

最後兩個字,冰冷刺骨。

程頤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舊黨最大的靠山,倒了。

不,不是倒了,是……主動放手了。

殿外,陽光正好。

一只知了在樹上拼命地叫,仿佛在預告着,這個夏天,將格外漫長。

猜你喜歡

覺醒透視神瞳,御姐財富我全要!完整版

備受書迷們喜愛的都市修真小說,覺醒透視神瞳,御姐財富我全要!,由才華橫溢的作者“第九個夢”傾情打造。本書以林風爲主角,講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54365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第九個夢
時間:2025-12-22

林風後續

如果你喜歡都市修真類型的小說,那麼《覺醒透視神瞳,御姐財富我全要!》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第九個夢”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林風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54365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第九個夢
時間:2025-12-22

嫡女重生,渣男快閃開

小說《嫡女重生,渣男快閃開》的主角是林雨諾蘇逸塵,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作者“落單的比熊”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目前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落單的比熊
時間:2025-12-22

嫡女重生,渣男快閃開最新章節

《嫡女重生,渣男快閃開》是一本讓人愛不釋手的宮鬥宅鬥小說,作者“落單的比熊”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林雨諾蘇逸塵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落單的比熊
時間:2025-12-22

抄家流放開局:空間囤貨養戰神完整版

《抄家流放開局:空間囤貨養戰神》中的柳若曦蕭晏之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宮鬥宅鬥風格小說被百年孤獨老男孩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百年孤獨老男孩”大大已經寫了207674字。
作者:百年孤獨老男孩
時間:2025-12-22

抄家流放開局:空間囤貨養戰神完整版

喜歡看宮鬥宅鬥小說,一定不要錯過百年孤獨老男孩寫的一本連載小說《抄家流放開局:空間囤貨養戰神》,目前這本書已更新207674字,這本書的主角是柳若曦蕭晏之。
作者:百年孤獨老男孩
時間:2025-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