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文德殿偏殿已布置一新。
這不是正經朝會的場所,而是皇帝平日與重臣議事的便殿。但今日,殿內的陳設卻有些古怪——
御座前擺了一張巨大的紫檀木長桌,桌上鋪着素白宣紙,筆墨紙硯齊全。兩側各設四張座椅,桌首正中的位置空着,顯然是給“講課老師”準備的。
殿角還立着一塊蒙着白布的木架,不知何用。
梁從政指揮着小太監們布置妥當時,殿外已傳來腳步聲。戶部尚書蔡京第一個到,他今日特意穿了身半舊的緋袍,顯得樸素務實,手裏捧着厚厚一摞賬冊。
“蔡尚書早。”梁從政上前行禮。
“梁都知。”蔡京笑得客氣,額角卻有細汗,“官家……今日心情如何?”
“官家昨夜批閱奏章至三更,今晨精神尚好。”梁從政斟酌着說,“蔡尚書只要據實講來,想來無礙。”
據實?蔡京心裏苦笑。戶部的賬要是能全據實,他這尚書早就當不下去了。
說話間,其他幾位被“點名”的重臣也陸續到了。樞密使曹誦、開封府尹呂嘉問,還有被皇帝額外點名要來“旁聽”的章惇、蘇轍、程頤。八個人,正好坐滿兩側。
辰時整,鍾鼓聲響起。
趙明從後殿走出時,衆人起身行禮。今日他沒穿朝服,而是一身月白色常服,頭戴玉冠,手裏還拿着個小本子和一支炭筆——那是他昨晚讓梁從政找工匠特制的,勉強能當鉛筆用。
“都坐吧。”趙明在主位坐下,翻開小本子,“蔡尚書,準備好了嗎?”
“臣……準備好了。”蔡京深吸一口氣,走到桌首位置。
小太監掀開殿角木架上的白布,露出一塊刷了黑漆的大木板,旁邊還放着幾支白堊筆。這是趙明要求的“黑板”。
“開始吧。”趙明說,“就從元祐七年的全國賦稅講起。”
蔡京清了清嗓子,翻開賬冊:“元祐七年,兩稅收入計錢三千二百四十五萬貫,糧一千八百六十萬石……”
他照本宣科地念着,聲音平穩,但眼睛時不時瞟向皇帝。趙明低着頭,炭筆在小本子上飛快地記錄,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神平靜無波。
一刻鍾後,基礎數據念完了。
“完了?”趙明問。
“是……這是戶部存檔的總賬。”蔡京躬身。
趙明合上小本子,站起身,走到黑板前。他拿起白堊筆,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
“蔡尚書說,兩稅收入三千二百四十五萬貫。”趙明邊寫邊說,“但朕記得,元豐年間,兩稅最高時到過四千萬貫。元祐八年,怎麼就少了七百五十五萬貫?”
蔡京忙道:“陛下,元豐年間推行新法,稅賦嚴苛。元祐以來與民休息,自然……”
“與民休息,稅就該少嗎?”趙明打斷他,“朕問的是賬,不是政策。少了這七百五十五萬貫,是百姓真的少交了,還是中間環節出了問題?”
他轉過身,在黑板上畫了個簡單的流程圖:
百姓交稅 → 地方征收 → 州府匯總 → 路上運輸 → 入庫存檔
“蔡尚書,朕問你幾個問題。”趙明用白堊筆點着“地方征收”環節,“第一,地方收稅的標準是什麼?是戶等、田畝、還是人口?有沒有統一尺度?”
蔡京愣住。這問題太細了,細到他這個尚書從未想過。
“第二,”白堊筆移到“州府匯總”,“各州府上報的數目,戶部如何核驗?是派人下去抽查,還是只看文書?”
“第三,”筆尖劃到“路上運輸”,“稅糧稅銀從地方運到京師,損耗多少?被劫多少?押運成本多少?這些損耗,是算在百姓頭上,還是算在國庫頭上?”
一連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
蔡京額頭的汗終於流下來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殿內一片死寂。
蘇轍忍不住開口:“陛下,這些細務……”
“細務?”趙明看向他,“蘇相公,這江山就是由無數‘細務’堆起來的。一個環節出問題,整個鏈條就斷了。稅收少七百萬貫,可能是百姓真的窮了,也可能是被貪官污吏吞了。不查清楚,怎麼知道該‘與民休息’,還是該‘整頓吏治’?”
蘇轍語塞。
“蔡尚書答不上來,沒關系。”趙明放下白堊筆,回到座位,“朕給你三天時間,把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查清楚,寫個條陳上來。”
蔡京腿一軟,差點跪下:“臣……遵旨。”
“下一個。”趙明翻開小本子,看向樞密使曹誦,“曹樞密,到你了。講講禁軍的賬。”
曹誦的臉,唰一下白了。
如果說蔡京的難堪是因爲“不知細務”,那曹誦的災難就是“細務太知”。
“元祐七年,禁軍員額定爲六十萬。”曹誦硬着頭皮講,“實際在冊五十八萬三千人,糧餉按全額發放,計……”
“等等。”趙明抬起手,“實際在冊五十八萬三千,那就是缺額一萬七千人。這一萬七千人的糧餉,發給誰了?”
曹誦咽了口唾沫:“陛下,禁軍常有病故、逃亡、老弱汰換,員額補足需要時間,這缺額是常例……”
“常例?”趙明笑了,“也就是說,朝廷每年要花一萬七千人的錢,養一群不存在的人?”
“不是不存在,是……是暫時空缺……”
“那空缺期間的錢呢?”趙明追問,“是在樞密院庫房裏存着,等補足了人再發,還是——直接進了某些人的口袋?”
這話太重了。
曹誦撲通跪倒:“臣不敢!臣絕無貪墨!”
“朕沒說你貪墨。”趙明語氣平靜,“朕問的是制度。這一萬七千人的空餉,從誰手裏過,怎麼過,最後到哪裏去——曹樞密,你能說清楚嗎?”
曹誦說不出。因爲他知道,只要深究,必然會牽扯出一串人——從樞密院到三衙,從將官到文吏,層層扒皮,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也給你三天時間。”趙明說,“查清楚禁軍真實員額,還有歷年空餉的去向。記住,朕要的是實話。”
曹誦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殿內的氣氛已經凝重到極點。開封府尹呂嘉問握着笏板的手在抖,他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
果然,趙明的目光轉向了他。
“呂府尹。”
“臣在!”呂嘉問幾乎跳起來。
“汴京城的事,朕不問細賬。”趙明說,“朕只問三件事。”
呂嘉問稍稍鬆了口氣:“陛下請講。”
“第一,昨日,汴京城裏死了多少人?怎麼死的?葬在何處?”
“第二,昨日,生了多少孩子?是男是女?產婦可都平安?”
“第三,昨日,發生了多少起盜竊、鬥毆、火災?處理得如何?”
三個問題,聽起來比前兩個簡單。但呂嘉問的臉色,卻比蔡京和曹誦還要難看。
因爲他知道,這些問題,開封府一個都答不上來。
誰會去統計每天死多少人、生多少孩子?那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只要不鬧大,誰會一一記錄?
“臣……”呂嘉問的聲音發顫,“臣這就派人去查,明日……”
“不必了。”趙明擺擺手,“朕猜你也答不上來。”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央,環視衆人。
“三位講完了,朕來總結一下。”趙明說,“戶部不知道錢怎麼收的,樞密院不知道兵怎麼養的,開封府不知道民怎麼管的——這就是我大宋的中樞衙門。”
“可笑嗎?”
沒人敢笑。
“但更可笑的是,”趙明繼續說,“在座的諸位,包括朕,拿着朝廷的俸祿,享受着百姓的供養,卻連最基本的‘實務’都搞不清楚。”
“我們整天在爭什麼?爭新法舊法,爭君子小人,爭祖宗法度——可連自己該管的事都管不明白,爭這些有什麼用?”
程頤忍不住了:“陛下,治國當以德爲本,這些細枝末節……”
“程先生。”趙明看向他,“如果一個大夫,連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搞不清楚,就開一堆補藥,說‘補氣養血總是好的’——這是醫德嗎?這是庸醫殺人!”
“治國同理。連百姓是死是活、是飢是飽都不知道,就空談修德——這是仁政嗎?這是自欺欺人!”
程頤被懟得滿臉通紅,卻無法反駁。
趙明走回黑板前,拿起白堊筆,在上面寫下四個大字:
實事求是
“從今天起,這就是朕的治國原則。”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不管新黨舊黨,不管德治法治,先把事實搞清楚,把賬算明白。”
“三天後,朕要看蔡尚書的稅收明細、曹樞密的軍隊實額、呂府尹的汴京每日簡報。做不到的——”
他頓了頓。
“做不到,就換個能做到的人來。”
實務課結束後,八位重臣走出文德殿時,腳步都是虛浮的。
蔡京和曹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望。三天,怎麼可能查得清?但不查,烏紗帽肯定不保。
呂嘉問還算好些,至少他的任務只是統計——雖然也很難,但至少不涉及貪腐。
“章相公,”蘇轍走到章惇身邊,低聲問,“陛下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章惇看着前方皇帝遠去的背影,緩緩點頭:“恐怕是。”
“可這樣一來,朝中要亂。”蘇轍憂心忡忡,“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亂也得做。”章惇說,“蘇相公,你我在朝爲官多年,那些爛賬,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只是沒人敢捅破罷了。”
蘇轍沉默。他知道章惇說得對。戶部的火耗、兵部的空餉、地方的浮收,早已是痼疾。但真要查,必然掀起滔天巨浪。
“陛下這是要得罪天下官員啊。”他嘆息。
“不得罪官員,就要得罪百姓。”章惇說,“蘇相公,你選哪個?”
蘇轍答不上來。他是舊黨,主張寬政養民,但若寬政養的是貪官污吏,那養民又從何談起?
兩人並肩走出宮門,陽光刺眼。
而文德殿內,趙明還沒走。
他站在黑板前,看着那四個大字——“實事求是”。炭筆在手中轉動,思緒翻騰。
今天的敲山震虎,效果達到了。但接下來的三天,才是真正的考驗。
蔡京會怎麼應對?是老老實實查賬,還是想辦法糊弄?曹誦背後牽扯了多少武將勳貴?呂嘉問能不能真的建立起一套城市管理體系?
還有程頤,那個倔老頭,會怎麼在舊黨內部傳話?
“官家,”梁從政輕手輕腳走進來,“該用午膳了。”
趙明回過神:“先不急。老梁,朕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梁從政壓低聲音:“查到了。宮中那些流言,最早是從慈壽殿的一個老嬤嬤嘴裏傳出來的。那嬤嬤姓李,是太皇太後的陪嫁,在宮裏四十多年了。”
“慈壽殿……”趙明喃喃。
果然還是高太後那邊。雖然老太太病着,但底下的人可沒閒着。
“還有,”梁從政繼續說,“今日早朝前,程頤程大人去了慈壽殿一趟,待了約莫兩刻鍾才出來。”
趙明眼神一凝。
程頤去見高太後了?是告狀,還是求援?
“知道了。”他點點頭,“你繼續盯着,但不要打草驚蛇。”
“老奴明白。”
趙明走到窗邊,望向慈壽殿的方向。那座宮殿在陽光下顯得莊嚴寧靜,但他知道,那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高太後,這位垂簾聽政八年的祖母,對孫子的改變,會作何感想?
支持?反對?還是……冷眼旁觀?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高太後的病時好時壞,一旦駕崩,權力真空期將是最危險的時候。他必須在那一刻到來前,掌握足夠的實力。
“官家,”梁從政小心翼翼地問,“三日後,若蔡尚書他們交不出賬,您真的……”
“真的換人?”趙明笑了,“當然要換。但不是現在。”
“那?”
“現在換人,新上來的一樣糊弄。”趙明說,“朕要的,不是換掉幾個人,是建立一套新規矩。讓所有人都知道——糊弄,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轉身,看向黑板上的字。
實事求是。
說來容易,做來難。尤其是在這個積弊已深的王朝。
但再難,也得做。
“傳旨。”趙明忽然說,“明日實務課繼續。讓三司使、刑部尚書、工部尚書都來。朕要把六部九卿,一個個過一遍。”
梁從政倒吸一口涼氣:“官家,這……這會得罪所有人的。”
“不得罪人,怎麼改革?”趙明看向他,“老梁,你覺得朕瘋了嗎?”
梁從政撲通跪倒:“老奴不敢!”
“說實話。”
老太監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他從小服侍到大的皇帝,眼眶忽然紅了。
“老奴不知道官家瘋沒瘋。”他說,“但老奴知道,從前的官家,不會問這些事,也不會做這些事。從前的官家……活得像個影子。”
“那現在的朕呢?”
“現在的官家,”梁從政擦擦眼睛,“像個人了。像個……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
趙明怔了怔,忽然笑了。
他扶起老太監,拍拍他的肩。
“那就好。”他說,“那就讓朕這個‘活人’,給這死氣沉沉的朝堂,注入點活氣吧”
午後,慈壽殿。
程頤跪在病榻前,將今日實務課的事一五一十稟報。
床幔低垂,看不清高太後的面容,只能聽見她虛弱卻清晰的聲音:
“皇帝……真的變了這麼多?”
“千真萬確。”程頤痛心疾首,“陛下滿口奇談怪論,行事乖張,還要查六部的賬。太皇太後,再這樣下去,朝綱必亂啊!”
床幔內沉默了許久。
然後,一聲長長的嘆息。
“哀家……管不了了。”
程頤猛地抬頭:“太皇太後!”
“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高太後的聲音越來越低,“撐不了幾天了。這江山……終究是皇帝的江山。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可是……”
“程先生。”高太後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你是大儒,當知君臣之分。皇帝再不對,也是君。你們做臣子的,可以勸諫,但不能……逼宮。”
程頤渾身一顫。
“那些流言,哀家也聽說了。”高太後緩緩說,“傳話下去,慈壽殿的人,誰再敢說皇帝半句不是——杖斃。”
最後兩個字,冰冷刺骨。
程頤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舊黨最大的靠山,倒了。
不,不是倒了,是……主動放手了。
殿外,陽光正好。
一只知了在樹上拼命地叫,仿佛在預告着,這個夏天,將格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