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晨。
一輛青幔馬車停在戶部衙門外,趕車的是個精幹的中年漢子,腰牌上刻着“皇城司”三個小字。
車簾掀開,下來一位五十餘歲的官員。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但眼神銳利如鷹,身上穿着從五品的淺緋官袍——在遍地朱紫的京城,這品級實在不算高。
可他手裏捧着的,是明黃綾面的聖旨。
戶部門房早得了消息,主事陳元忠親自迎出來,躬身行禮:“下官戶部主事陳元忠,恭迎沈大人。”
沈括微微頷首:“陳主事,帶路吧。”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聖旨已下,他如今是直屬皇帝的審計司提舉,有權稽查六部所有賬目。
戶部大堂已布置一新。正中擺着一張長案,案上堆滿了賬冊——那是元祐元年至今的全部稅賦總賬,足足三百餘冊,摞起來比人還高。
兩側站着二十餘名戶部官吏,有郎中、員外郎、主事,都是蔡京精挑細算後留下的“幹淨人”——至少是沒太大把柄的。
沈括走到案前,沒有坐,而是先繞着那堆賬冊走了一圈,手指輕輕拂過冊脊。
“元祐元年春稅,淮南東路。”他抽出一冊,翻開,“這一冊,是誰核驗的?”
一個中年員外郎站出來:“是……是下官。”
“賬面稅額三十八萬貫,實收三十五萬兩千。”沈括目光如炬,“短收兩萬八千貫,核驗批注是‘水災減征’。可有災情奏報存檔?”
員外郎額頭冒汗:“應……應有存檔。”
“應有?”沈括合上冊子,“那就是沒有。去取存檔來,現在。”
員外郎慌忙退下。
沈括又抽一冊:“元祐三年秋稅,江南西路。短收五萬貫,批注‘蟲災’。蟲災面積幾何?減產幾成?減免標準依據何在?”
無人應答。
沈括連續翻了十幾冊,每一冊都能指出問題——要麼減免理由不充分,要麼核驗程序缺失,要麼數字對不上。
堂內氣氛越來越凝重。
終於,沈括停下,看向衆人:“諸位同僚,沈某奉旨查賬,不是來挑錯的。但這些賬冊——”他拍了拍那堆冊子,“漏洞百出,形同虛設。”
他走到長案後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本嶄新的冊子,封面上寫着“審計規程”。
“從今日起,審計司稽查賬目,按此規程執行。”沈括翻開冊子,“第一條,所有收支,必須有原始憑證。稅單、納糧收據、轉運文書,缺一不可。”
“第二條,所有減免,必須有地方奏報、戶部勘核、朝廷批復,三件齊全。”
“第三條,所有數字,必須能追溯源頭。從百姓交稅,到入庫存檔,每一步都要有記錄,有經手人畫押。”
他一條條念下去,足足二十七條。
每念一條,堂內官員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規矩,聽起來天經地義。但事實上,大宋開國百年來,從未嚴格執行過。官員們早已習慣了“大概齊”“差不多”,習慣了用一句“慣例”“常例”搪塞過去。
現在,有人要動真格的了。
審計司在戶部一扎就是七天,這七天裏,沈括做了三件事:
第一,重核了元祐年間所有賬冊,列出疑點一千二百餘處。
第二,追查了其中三百處重大疑點,牽扯出貪腐案件四十七起。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他設計了一套新的記賬方法。
“這叫‘四柱清冊’。”第七日下午,沈括在文德殿向趙明匯報時,展開了一張圖紙,“舊式記賬,只記收支總數,混亂不清。新法分四柱:舊管、新收、開除、實在。”
他詳細解釋:“舊管是期初結餘,新收是本期收入,開除是本期支出,實在是期末結餘。四柱平衡:舊管+新收-開除=實在。”
趙明看着那張圖紙,心中驚嘆。這分明就是現代會計的“期初餘額+本期增加-本期減少=期末餘額”!
沈括,不愧是穿越千年的科學巨匠。
“此法一旦推行,任何一筆賬目的來龍去脈,皆可追溯。”沈括眼中閃着光,“貪墨、挪用、虛報,將無所遁形。”
趙明點頭:“沈卿覺得,多久能在大宋全面推行?”
沈括沉吟:“若只朝廷各部,三月可成。若要推行至州縣……恐需三年。”
“那就先從朝廷開始。”趙明拍板,“朕給你權,哪個衙門不配合,直接報朕。”
“臣遵旨。”沈括頓了頓,“不過陛下,臣在查賬時,發現一事……頗爲蹊蹺。”
“說。”
沈括從袖中取出一本薄冊:“這是臣追查一批‘損耗’稅糧時,發現的異常。”
趙明接過翻看。冊子上記錄的是元祐五年,從荊湖路運往京師的三十萬石糧。賬面損耗三萬石,理由是“漕船沉沒”。
但沈括在旁邊用朱筆批注:“查漕運記錄,當年荊湖至京漕路,無重大沉船事故。另,三萬石糧約需漕船二十艘,若真沉沒,必是大事,卻無只字奏報。”
“你的意思是……”趙明抬頭。
“這三萬石糧,並未沉沒。”沈括壓低聲音,“而是……消失了。”
“消失到哪去了?”
沈括又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這是當年押運官員、漕工名錄。臣順着這些人查下去,發現其中七人,在元祐六年初,同時舉家遷往……洛陽。”
洛陽?
趙明皺眉。大宋西京,宗室、勳貴聚居之地。
“更蹊蹺的是,”沈括聲音更輕,“這七人到了洛陽後,都成了‘陳記糧行’的掌櫃、管事。而陳記糧行的東家,姓趙。”
“哪個趙?”
“宗室,趙仲爰。”沈括吐出這個名字,“論輩分,是陛下的……堂叔祖。”
殿內空氣驟然凝固。
梁從政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
宗室,插手漕糧,貪污國庫——這可是驚天大案。
“有證據嗎?”趙明問。
沈括搖頭:“賬做得極幹淨,所有痕跡都被抹去。臣能查到的,只有這些間接關聯。”
他頓了頓:“但臣懷疑,這並非個例。元祐年間,類似‘損耗’的賬目,多達百餘筆,涉及糧銀超過二百萬貫。若都是這般操作……”
後面的話,他沒說下去。
但趙明聽懂了。
一個龐大的,可能牽扯宗室、勳貴、官員的利益網絡,正在暗中吞噬國庫。
而皇帝,一直被蒙在鼓裏。
趙明沉默良久,忽然問:“沈卿,你怕嗎?”
沈括一怔,隨即笑了:“臣今年五十有三,歷仁宗、英宗、神宗、今上四朝。做過翰林學士,也做過地方知縣;編過《天下州縣圖》,也寫過《夢溪筆談》。此生所求,不過是弄清這世間的道理。”
他抬起頭,眼神清澈:“賬目不清,則國事不明。國事不明,則百姓受苦。臣若因懼怕權貴而閉口不言,那這五十三年,算是白活了。”
趙明心中觸動。
這就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的風骨。或許迂腐,或許固執,但那份“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的擔當,是刻在骨子裏的。
“好。”趙明站起身,“朕給你撐腰。繼續查,查到哪算哪。但記住一點——”
他走到沈括面前,壓低聲音:“先查賬,暫不抓人。把證據鏈做實,把整個網絡摸清。時機成熟時,朕要……一網打盡。”
沈括重重點頭:“臣明白。”
“另外,”趙明想了想,“審計司需要擴大。朕會從新科進士中,選拔精通算學、背景清白者,充實你的班底。”
“謝陛下!”
沈括告退後,趙明獨自在殿中踱步。
宗室貪腐,這比他預想的更棘手。
武將貪軍餉,文官貪稅款,這些都好辦——畢竟君臣名分在,皇帝有生殺大權。
但宗室不同。他們是趙家自己人,是“與國同休”的皇親。處理他們,要考慮宗法、要考慮輿論、要考慮……太廟裏那些祖宗牌位的感受。
“老梁,”趙明忽然開口,“趙仲爰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梁從政躬身:“回官家,汝南郡王趙仲爰,是太宗皇帝一脈,論輩分確是您堂叔祖。今年六十七歲,平日好佛事,在洛陽廣修寺院,有‘佛王’之稱。”
“佛王?”趙明冷笑,“一邊念佛,一邊貪糧?”
“這……老奴不敢妄言。”
趙明走到地圖前,目光落在洛陽的位置。
洛陽,大宋西京,距開封四百餘裏。那裏聚居着大量宗室、致仕高官,儼然一個獨立的小朝廷。
歷代皇帝對洛陽宗室,都是“厚待而嚴控”——給足榮華富貴,但嚴禁幹政。
現在看來,有人不滿足於只拿俸祿了。
“傳旨。”趙明轉身,“以朕的名義,賜汝南郡王紫金袈裟一領、沉香佛珠一串。就說……朕感念他虔心向佛,特賜法物,助其修行。”
梁從政一愣:“官家,這是……”
“敲山震虎。”趙明淡淡道,“告訴他,朕知道他在洛陽。也告訴他,好好念佛,別的事……少摻和。”
“老奴明白。”
“還有,”趙明補充,“讓皇城司的人,盯緊洛陽。趙仲爰府上,陳記糧行,所有進出人員、貨物,都要記錄。”
“是。”
梁從政退下後,趙明坐回案前,提筆寫下一行字:
宗室改革——限祿、限權、限產
這是塊硬骨頭,但必須啃。
否則,大宋遲早會被這些蛀蟲掏空。
四月二十,審計司的第一份正式報告,擺在了趙明案頭。
厚達百頁,分三部分:
一、元祐年間財政收支總覽(附問題清單)
二、新式記賬法推行方案
三、重大疑點案件專報(含漕糧失蹤案)
趙明仔細看完,在第三部分批注:“深挖證據,暫緩行動。”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意外的事——將報告的前兩部分,謄抄多份,分發至三省六部、御史台、樞密院。
“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對章惇說,“大宋的賬,爛到什麼程度。”
章惇擔憂:“陛下,這會不會……引發恐慌?”
“要的就是恐慌。”趙明說,“溫水煮青蛙,煮到最後,青蛙就跳不出來了。朕要大火燒開,讓那些還在裝睡的人,不得不醒。”
效果立竿見影。
報告流傳開的第二天,朝中氣氛詭異。
往常下朝後,官員們三五成群,討論政事、品評人物。現在,個個行色匆匆,見面只點頭,不敢多言。
戶部、工部、禮部……各部衙門都開始自發整理賬冊,生怕成爲審計司下一個目標。
連一向清高的御史台,都有人私下找到沈括,表示願意“協助稽查”。
四月二十二,發生了一件更戲劇性的事。
刑部尚書劉摯——舊黨中堅,程頤的好友——主動上書,自陳刑部歷年積案衆多,請求朝廷派員“協助清理”。
這是舊黨高層的第一次公開服軟。
程頤私下對章惇說:“劉尚書看了審計報告,一夜未眠。他說……若朝廷賬目都爛成這樣,刑部那些冤假錯案,又算得了什麼?”
章惇將這話轉達趙明時,趙明沉默良久。
“告訴程先生,”他終於開口,“朕要的,不是誰服軟,是誰辦實事。劉摯若真有心,就把刑部歷年積案理清楚。該平反的平反,該追責的追責。”
“臣明白。”
四月二十五,審計司再出重拳。
沈括上書,彈劾三司使司下屬“商稅院”貪腐案,涉及官員十九人,貪墨商稅八萬餘貫。
證據確鑿,賬目清晰。
趙明御筆朱批:“一律革職,追贓,流放。”
這是審計司成立後,第一次公開辦大案。
朝野震動。
四月二十八,深夜。
洛陽,汝南郡王府。
佛堂裏檀香嫋嫋,趙仲爰跪在蒲團上,手中捻着那串皇帝新賜的沉香佛珠。
他身後站着一位中年文士,是王府首席幕僚,姓呂。
“王爺,京城傳來消息,沈括那審計司,已經查到‘陳記’頭上了。”呂先生低聲道。
趙仲爰閉着眼:“查到哪一步?”
“還只是懷疑,沒有實證。”呂先生說,“但皇帝賜您佛珠,恐怕……是警告。”
“警告?”趙仲爰睜開眼,笑了,“我那侄孫,今年才十八歲,倒學會敲山震虎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月色如水,王府園林靜謐如畫。
“呂先生,你說,我這輩子圖什麼?”趙仲爰忽然問。
“王爺虔心向佛,自然是圖個圓滿。”
“圓滿……”趙仲爰喃喃,“是啊,我今年六十七,兒子、孫子、重孫子,四代同堂。王府良田萬畝,店鋪百間,庫房裏金銀堆成山。”
他轉過身,眼神卻一片冰冷:“可這些,夠嗎?”
呂先生不敢答。
“不夠。”趙仲爰自問自答,“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定下規矩:宗室厚祿,但不予實權。百年下來,我們這些趙家子孫,成了圈養的金絲雀——吃得好,住得好,就是飛不出籠子。”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本冊子。那是洛陽宗室的秘密賬本,記錄着他們這些年“做生意”的收益。
漕糧、鹽引、礦產、土地……凡是能賺錢的,他們都插了一手。
“皇帝要查賬,要改革,要動我們的飯碗。”趙仲爰合上冊子,“那就讓他看看,這大宋的江山,到底是誰在撐着。”
“王爺的意思是……”
“聯絡各家。”趙仲爰聲音平靜,“洛陽的、開封的、應天府的,所有宗室,能說上話的都叫來。就說……本王要開個‘家宴’。”
呂先生心中一凜:“王爺,這會不會太……”
“太明顯?”趙仲爰笑了,“我就是要讓皇帝知道,宗室……也不是好惹的。”
他走到佛前,重新跪下,雙手合十。
“佛祖保佑,”他輕聲念道,“保佑我趙家子孫,能守住這份家業。”
香爐裏,檀香燃盡,最後一縷青煙緩緩升起,散入夜色。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了。
洛陽的夜,靜得可怕。
而四百裏外的開封,福寧殿裏,趙明也還沒睡。
他面前攤着一張大地圖,圖上用朱筆圈出了十幾個點:洛陽、開封、應天府、大名府……
每一個點,都代表着一群宗室。
每一個點,都可能是一個火藥桶。
“陛下,該歇息了。”梁從政輕聲勸道。
趙明搖搖頭,提筆在地圖旁寫下八個字:
宗室不寧,天下難安
他放下筆,望向窗外。
月光灑在宮牆上,一片清冷。
這個夜晚,不知有多少人,和他一樣,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