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沖癡癡望着枕邊人。
早些年他自卑至極,只覺得鬱別枝仿佛天上月,而他自己卻像是污水溝中見不得人的鼠蟻。
天上滿月清輝更盛,他醜陋的癡態愈發無所遁形。
岩岩孤鬆立,傀俄玉山傾。
鬱別枝側枕着秦沖的手肘,鴉黑色的長睫翕動。青色的細密血管在皮膚下涌動着,瓷白的皮膚印着斑斑紅痕。
他是秦沖掌心的一捧雪。
稍稍用力握住,便轉瞬即逝地融化了。
秦沖碰也不敢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湊上去,試圖在唇角偷一個吻。
卻撲了個空。
夢很快就醒了。
秦沖茫然地抬起手臂——懷裏一無所有。
身側的床單冰冷,透過窗簾的光線刺眼。
鬱別枝已經走了很久。
秦沖不願意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曲着手臂蓋住自己的眼睛,恨不得溺斃在不醒的夢中。
然而床邊忽地站起一道身影,皮鞋踏在羊毛毯上的聲響逐漸逼近。
秦沖掀開眼皮瞥了下,瞧見個穿着白色衛衣的年輕男人,他眉目十分精致卻不像鬱別枝那樣神情疏離,溫和的五官配在一處,那樣毫無攻擊性的俊秀男人,簡直可以勝任任何人的知心好友。
“司炆?”秦沖撐着手臂從被子裏滑出來,大大咧咧露着肩膀上道道抓痕,“你怎麼在這?”
男人在他床前站定,回應道:“鬱教授凌晨給我打電話,他把你衣服穿走了,讓我給你送套新的過來。”
至於鬱別枝爲什麼不穿自己的衣服,等司炆趕到看到地毯上那堆爛布條的時候瞬息了然。
秦沖沒滋沒味地嗯了一聲,正準備從司炆帶來的購物袋裏拿東西,卻看見對方打開了手機。
表情嚴肅不啻於要在全市人民面前進行演講。
“鬱教授說我們會館,第一點來往人員駁雜、篩查力度不夠強、安保力量浮於表面未能起到實際性作用;第二點……”
秦沖裸着上身,呆愣愣地看着司炆從一數到十。
“他在說什麼?”
秦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鬱別枝厭惡他,一眼都不願意多瞧,怎麼會爲了他的產業費心勞神。
司炆把備忘錄劃到底,一板一眼的回答:“鬱教授建議我們組建一個專業的法律顧問團隊。
對公司目前的賬目,經營狀態,場地和人員進行徹底清點。”
“如果有需求可以聯系……”
秦沖才柔和幾分的目光瞬間冷凝攝人,他猛地搶過司炆手中的名片,撕得粉碎。
“什麼團隊顧問,我的首席顧問只能是他一個人,又想把我推到哪裏?”
司炆作爲清醒的旁觀者,他當然清楚兩人之間愛恨交織的十年,可眼下並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哥,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
司炆冷靜的說着:“最近不太平,警察雖然來了幾次都無功而返,但沒有風聲,他們也不會如此頻繁的動作。”
“還有,你知道昨晚來鬧事的女孩是誰?”
秦沖眉梢稍微揚了揚,看向司炆:“她不就是鬱別枝研二的學生?”
“不只是這樣,”司炆看着面前的男人,頓感無奈,“你記不記得,兩年前在包廂自殺的姑娘也姓黎。”
秦沖像是被勾起了一些回憶,但隨之眉宇間的溝壑更重:“家屬不是對賠償結果很滿意?”
“人命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司炆不知道,爲什麼秦沖已經忘記了這個淺顯的道理。
更何況如果真的滿意,黎曼就不會出現在會館。
“總之我們現在的模式有非常大的問題,鬱教授提出的——”
“別再說了!”秦沖閉塞了七竅,聽不見任何話,“我是公司的法人,出了問題由我承擔。”
司炆自然不是擔心事發之後殃及池魚,只不過秦沖做出的決定並不理智。
秦沖並不理會兄弟的焦躁,自從鬱別枝徹底離開他,便覺得生命何其無聊。
他願意用尊嚴去換鬱別枝的鄙夷,也甘願用生命來做賭注,來搏鬱別枝最後的不忍。
“難道我出了事,鬱別枝真的會冷眼旁觀?”
司炆急了:“可你也不能從懸崖上故意跳下去,來賭鬱教授會不會接住你。”
“那又怎麼樣?”秦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
“他不接住我,就讓我死。”
經過秦沖這樣一番胡鬧,鬱別枝在他世界中的顏色又淡了幾分。
秦沖出資獎學金頒獎現場,屬於鬱別枝的位置空無一人。他也不再接受一些講座的邀請,一年到頭在律所都沒有經手幾個案子。
秦沖也正如他自己所說,毫無顧忌地擴大着商業版圖。他不害怕失敗,相反,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來。
時間並沒有蹉跎太久,在會館荒唐一夜的三年後,警方連夜查封了市內最大的一家寒枝閣。那天依舊大雨滂沱,聞訊而來的新聞媒體將警車圍的水泄不通,秦沖被警察左右架住,交疊的手腕上搭着一件西裝,用以遮掩腕子上的手銬。
畫面定格,成了當夜許多網站的頭條推送。
司炆艱難地從遠處撥開人群,拼命的往中心沖去。
“哥!哥你別着急,我們沒做過的事,法律會還給我們公正的!”
在秦沖有意縱容下,他所謂的道上兄弟持槍進入會館,槍殺了自己的商業對手。秦沖受此牽連,鋃鐺入獄。
司炆故意這樣喊,爲的就是在人前造勢,以便後期借助輿論把秦沖撈出來,可秦沖卻並不怎麼領情。
暴雨打亂他的發型,溼噠噠的黑發粘住額頭,可凌亂的發絲下卻是一雙閃着異樣寒芒的星眸。
他在司炆靠近自己的一瞬間叮囑道:“去找鬱別枝。”
“我落到這個下場,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司炆一瞬間怔愣在原地,豆大的雨滴落,在雪白的前蓋上徹底碎成一朵散花,成群的車隊閃着紅藍燈光拉長警笛,馳過沒腳踝的積水呼嘯而去。
黑壓壓的記者長槍短炮潮水般向着司炆涌來,像是鷹隼分食着腐肉。
司炆知道秦沖的偏執,卻不曾想他竟如此瘋狂。
槍擊案鬧得很大,秦沖到局後被連夜提審,他很老實的交代着——
大家都是場面上的朋友,虛情假意的。
他有槍,他想殺誰,難道還會提前通報?
刑警隊長怒不可遏,秦沖喜提一夜單間。
他期待的快要瘋掉了。
他要看到鬱別枝滿心滿眼都是自己。他要見到那個男人抽絲剝繭之後,發現自己的無辜。他要鬱別枝來爲自己伸張正義。
他想看見鬱別枝。
快瘋掉了……
司炆動作很快,事發的第二天下午就打通關系趕來探監。警員領着秦沖去會面,路上驚恐地發現這個男人在對着玻璃門整理自己皺巴巴的衣服,還煞有介事地擺了個造型。
是去見律師又不是去見媳婦,警員默默吐槽着催促他快些走。
然而等待在會客室的只有司炆一個人,這位英俊的年輕人,短短一夜裏就冒出了胡茬兒,面容蒼白,眼底布滿雜亂的血絲。
“哥。”他沙啞的開口,“要不然我請父親的團隊幫你。”
秦沖人且沒有站穩,瞬間露出震驚挫敗的神情:“什麼意思?就算這樣鬱別枝也不願意理我?他鬱大教授真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司炆全然無法作出回答,不忍直視地扭過頭。
警員呵斥着秦沖坐下,而會面室對端的那扇門緩緩敞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漫步向前。
老者頭發花白,穿一身純黑的西裝,手裏握着已然包漿的木雕拐杖,黎曼跟在老人身後,手臂上詭異地纏繞着一段黑紗。
司炆起身請老者落座,對面旋即傳來秦沖輕蔑的嘲諷:“不是吧,老爺子。”
“這麼怕我跟你兒子舊情復燃,別是連夜坐飛機來的吧?”
事實上他只猜對了一半。
“哥。”
司炆望着鬱老爺子的神情,還是幹澀的開口了:“昨天鬱教授聽說你出事,着急開車過來。”
“可是雨太大,車從高架橋……”
“人已經沒了。”
鬱老爺子連夜登機,正是爲了給他兒子收屍。
秦沖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接着整個人怒而暴起。
“司炆你他媽要是再敢亂說,老子撕爛你的嘴!”
“安靜!安靜!”警員敲着警棍,試圖控場。
秦沖猙獰的面目委實嚇人,他如此暴怒的緣由無疑是潛意識十分清楚,司炆不會用這等事來開玩笑。
“秦沖,別鬧得太難看了。”鬱老爺子驀然開口,他的聲調同鬱別枝一般平和,絲毫不像剛剛失去兒子的父親,這令秦沖又生出些從荒唐鬧劇中求生的希望。
“我希望你積極配合接下來的取證。”然而鬱老爺子接着說道,“盡管我十分厭惡你的爲人,但畢竟讓你平安出獄是別枝最後的心願。”
一切都像是個荒誕的笑話。
原來鬱別枝已經三年沒有收過學生,他早就向學校遞了辭呈,送走最後的學子,他便會離開南川大學。連案子都很少接了,似乎要專心轉換爲另一種身份。
他放棄眼前的一切要去做什麼?秦沖不敢深想,每次提起那個名字,心便如千刀凌遲,連呼吸都是痛的。
鬱別枝是真的離開了。
他死在秦沖幼稚的賭氣中,他死在自己可笑的心軟裏,用盡最後一口氣撐到父親到來,遺言卻是求老人家救救殊途陌路的男人。
秦沖總是認爲鬱別枝舍不得自己,現實用最慘烈的方式告訴他。
是真的。
就像秦沖自己所說,他在這件事上委實清白,只不過警方就此對他名下的產業展開了清點,果然接連查到許多問題。
秦沖重獲自由的時候,鬱別枝早已在地下安眠。
往日舊友虛情假意前來探望,可在他深陷牢獄的時候,這些人並沒有一個主動伸出援手。都不重要了,秦沖懶得應付,他變賣了一些資產想送給二老,得到的自然是無情呵斥,只能捐了作罷。
不方便折現的便留給司炆。
他竭澤半生苦心謀劃,不過是爲了讓自己變得更好,更配得上鬱別枝,但現在一切都毫無意義。
秦沖站在精雕的墓碑前,看着黑白照片上不會再動的溫柔男人,言笑之顏恍在昨日。
疏忽之間,天人永隔。
是他害死了鬱別枝,是他以愛爲名,用裹着砒霜劇毒哄誘了癡情的男人。
“鬱別枝……”
秦沖痛極了,他捂着胸口,在鬱別枝的靈前跪下去。
“你怎麼就這麼傻?被我騙着生吞活剝……”
鬱別枝是他配不上的好人,只是他卑劣不堪,哪怕如此,還是奢望着來生再見。
他定會把心掏出來給鬱別枝看看。
天色漸暗的時候,鬱先生帶着夫人來看望他們的兒子,兩鬢斑白的老人在寒風中相互攙扶,仿若無依的孤舟被漸漸吹遠。
鬱別枝的墓近在咫尺,遠遠望着墓碑上跪伏着一道漆黑的人影。不肖細想二老便知是何人。鬱老爺子眉心緊鎖,舉步欲上前卻忽然停頓。在夫人遲疑的目光中,他們退開數步。
腳下的草地已然泥濘,暗紅的血色,半幹半潤,蜿蜒而下。
再抬頭去看。
那道漆黑的人影,周身赤紅,活人剖心,生殉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