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薇是在一陣濃鬱而熟悉的藥香中醒來的。
陽光透過舊窗櫺上略顯粗糙的白紙,在室內投下柔和的光斑。她睜開眼,有片刻的恍惚。身下是硬實的木板床,身上蓋着幹燥卻觸感粗糙的布衾,空氣中彌漫着復雜而特別的草藥氣味——混合着甘草的甘甜、薄荷的清涼,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陳年木桂的苦澀氣息。這不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實驗室裏化學試劑的刺激氣味,而是一種更原始、更貼近生命本源的氣息。
“長安……仁心堂……” 記憶如潮水般回籠,帶着一絲不真實的眩暈感。她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千多年前的、這個名爲大楚的朝代,成了這間名爲“仁心堂”的藥廬裏,一個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的暫住者。
她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脹的額角。昨夜的恐慌和迷茫並未完全散去,但經過一夜的休息,理智和屬於醫者的本能逐漸占據了上風。她低頭看了看身上換好的、雖半舊卻漿洗得幹淨的粗布衣裙,又摸了摸手腕上那個冰涼的青銅鈴鐺。
“既來之,則安之。” 她對着從窗紙透進來的、帶着微塵光柱,用極低的聲音對自己說,“好歹有個落腳點,還是藥鋪,專業對口,不算最壞。總比穿到荒郊野嶺強。” 她努力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但心底那股屬於現代靈魂的堅韌和探索欲,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推開房門,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晨露和草葉的溼潤氣息。小院已被晨光照亮,收拾得十分整潔。正面是三間連在一起的瓦房,蘇大夫正背對着她,在院角那片小小的藥圃裏彎腰,仔細查看一株丹參的長勢。阿福則在屋檐下的藥碾子前,吭哧吭哧地碾着藥材,額上已經見了汗珠,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林姑娘,你醒了?”阿福眼尖,看到她出來,立刻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顯得格外淳樸熱情,“灶上溫着粟米粥,還蒸了胡餅,你快去用些。師父說你看樣子是累很了,讓我們別吵你。”
林薇心頭一暖,輕聲道謝:“有勞阿福小哥,有勞蘇伯掛心。”
蘇伯聞聲轉過身。晨光下,他清癯的面容更顯慈和,花白的須發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林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身子無礙吧?”他的目光溫和,帶着長輩的關切,但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依舊銳利,不經意地掃過林薇的臉龐,似乎在觀察她的氣色。
經過一夜休整,洗去泥污,林薇的容貌更清晰地展露出來。肌膚白皙細膩,仿佛上好的甜白瓷,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澤。眉眼如畫,一雙杏眼清澈明亮,帶着剛睡醒的些許朦朧,更添幾分靈動。雖然穿着粗布衣裙,但身姿挺拔窈窕,脖頸修長,自有一股難以掩飾的清華氣質。
“多謝蘇伯,我沒事了。”林薇走過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晾曬在席子上、種植在圃中的草藥吸引。川芎、當歸、甘草、柴胡……許多藥材她都認得,但也有一些形態奇特,似是古稱或後世已不常用的品種。作爲一名頂尖的醫學生,尤其是對中醫史有濃厚興趣的她,看到這些“活”的、帶着露水的藥材,職業本能被徹底激發了出來,眼神裏充滿了專注和好奇。
“哦?林姑娘認得這些藥材?”蘇伯注意到她專注的目光,饒有興致地問道,隨手從藥圃中掐了一小片葉子,遞到她面前,“那姑娘可知,此物何名?有何效用?”
林薇仔細看去,那葉片呈羽狀分裂,有特異的香氣,是“丹參”。她便依着記憶中的中藥知識答道:“此物似爲丹參,根部入藥,色赤,性微寒,味苦,能活血祛瘀,通經止痛,可用於症瘕積聚、心胸痹痛。” 她頓了頓,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現代醫學的理解,“大抵是能改善血脈運行,化解瘀滯。”
蘇伯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丹參並非極其常見的藥材,這姑娘不僅能準確說出名稱,對藥性功效的描述也頗爲精當,甚至最後那句“改善血脈運行,化解瘀滯”,雖用語直白,卻直指核心,非尋常略通藥理者能言。他不禁對林薇“祖上行醫”的說法信了幾分,態度也更爲和藹。
“姑娘果然家學淵源,所言不差。”蘇伯點點頭,語氣中帶着贊許,“早膳後,若姑娘得閒,可願幫阿福料理一下藥材?今日需炮制一批麻黃和半夏,工序繁瑣,阿福一人忙不過來。”
“願意!我當然願意!”林薇立刻應承下來,這正是她熟悉且能發揮作用的地方,也是她在此立足的第一步。她可不想真的白吃白住。
早膳是簡單的粟米粥、一碟鹹菜和幾個熱乎乎的胡餅。林薇卻吃得格外香甜。熱粥下肚,驅散了清晨最後一絲寒意,也讓她更加清醒。飯後,她便系上阿福找來的舊圍裙,投入了工作。
仁心堂的前堂是診室和藥櫃,後院則是處理藥材的地方。看着堆放的藥材和傳統的炮制工具——切藥鍘刀、研鉢、藥碾、炒藥鍋等,林薇仿佛回到了醫學院的中藥實訓課。她上手極快,挑選、清洗、切割、研磨,動作由最初的生疏迅速變得熟練。尤其是切藥時,她下刀精準,厚薄均勻,連阿福都看得嘖嘖稱奇。
“林姑娘,你切藥的手藝真好!比我強多了!”阿福由衷贊道,眼神裏充滿了佩服。他注意到林薇低頭專注時,幾縷烏黑的發絲垂落頰邊,更襯得她側臉線條優美,肌膚瑩潤,仿佛會發光一般。
林薇微微一笑,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方式解釋:“熟能生巧罷了。家父曾說,切藥如診脈,需心靜、手穩、眼準。”心裏卻想:這得益於現代醫學教育對精細操作的要求和解剖實驗打下的基礎,還有在實驗室裏切了無數病理切片練出來的手感。
在炮制半夏時,林薇格外謹慎。她深知生半夏有毒,需經過嚴格的炮制(如用姜、礬制)才能減毒增效。她仔細觀察蘇伯教授的方法,並憑借扎實的藥理知識,在細節上提出了一點建議:“蘇伯,浸泡時水溫是否可再低些?時間略長?或許更能減緩有效成分的流失。”
蘇伯聞言,仔細想了想,依言試了一下,發現果然如此,看林薇的眼神更是不同,捋須嘆道:“林姑娘心思縝密,於藥性理解頗深,老夫今日是受益了。”這誇獎真心實意。
林薇忙謙遜道:“蘇伯過獎,我只是偶有所感,班門弄斧了。”她心裏清楚,這只是利用了現代化學中的一些基本原理,但在這個時代,已經是了不得的見解。
一上午就在忙碌中過去。林薇不僅快速熟悉了仁心堂的藥材和運作,其扎實的藥學知識、嚴謹的態度和靈巧的雙手,也贏得了蘇伯的初步認可和阿福的敬佩。她默默觀察,發現仁心堂生意似乎有些清淡,來的多是些街坊鄰居,病症也多是頭疼腦熱、跌打損傷之類,蘇伯開的方子藥價低廉,顯然主要服務於周邊的平民百姓。這讓她對這位慈祥的老者更添了幾分敬意。
臨近午時,前堂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喧譁和哭喊聲。
“蘇大夫!蘇大夫!救命啊!救救我家孩子!”一個衣衫襤褸、面色惶急的婦人抱着一個約莫三四歲的男童,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樣面帶焦灼的鄰居。
蘇伯和阿福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上去。林薇也心中一動,跟了過去。醫者的本能讓她無法對急症視而不見。
只見那男童面色青紫,呼吸極爲困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哮鳴音,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已是窒息邊緣。他雙手無意識地抓撓着自己的脖頸,眼神開始渙散。
“這是怎麼了?”蘇伯面色凝重,一邊示意阿福準備針具,一邊快速檢查。
那婦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不知道啊……剛才還在玩,撿了顆、撿了顆果子吃,就、就這樣了……”
“是異物卡住喉嚨了!”林薇瞬間做出了判斷。這種情況,等蘇伯施針,恐怕孩子已經不行了。時間就是生命!
她也顧不得許多,一個箭步上前,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她采用標準的海姆立克急救法:自身後環抱住男童的腰部,一手握拳,拳眼對準其肚臍上方,另一手包住拳頭,連續快速地向內上方沖擊。
一下!兩下!三下!
“你幹什麼!”婦人驚叫着想阻止。
蘇伯也面露驚疑,但看到林薇手法奇特卻異常專注果斷,他抬手制止了婦人,緊盯着林薇的動作。
第四下沖擊!
“咳——噗!”一顆圓溜溜、指甲蓋大小的野山棗核從孩子口中噴了出來!
男童猛地吸進一大口氣,隨即爆發出響亮的哭聲,面色也由青紫漸漸轉爲紅潤。
“好了!出來了!” “天爺啊!活了!孩子活過來了!”圍觀的鄰居們發出驚呼和慶幸的聲音。
那婦人撲上來,抱住失而復得的孩子,喜極而泣,對着林薇就要下跪:“謝謝姑娘!謝謝姑娘救命之恩!”
林薇連忙扶住她,微微喘息道:“大嫂快請起,孩子沒事就好。以後切記看好孩子,莫要讓其玩耍小顆粒之物。”她語氣平和,卻自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陽光照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汗珠沿着光潔的額角滑落,那一刻,在衆人眼中,她仿佛周身都籠罩着一層救死扶傷的光暈。
蘇伯走上前來,仔細查看了孩子的情況,確認已無大礙,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探究:“林姑娘,你方才所用之法,老夫行醫數十載,聞所未聞,竟有立竿見影之奇效!不知是何原理?師從何處?”
林薇心知這現代急救法難以用古代醫理解釋,只好含糊道:“蘇伯,此法乃家父所傳應急之術,名爲‘腹部沖擊法’,專爲應對氣道異物梗阻。原理大概是利用肺部殘存氣體形成氣流,沖擊異物排出。家父曾說乃是遊歷異邦時所學,具體淵源,我也不甚明了。”她把功勞推給了那位“遊歷異邦”的“父親”。
“異邦奇術……竟如此精妙!”蘇伯捻須沉吟,眼中異彩連連,雖覺匪夷所思,但事實勝於雄辯,對林薇的來歷和醫術更加好奇,卻也多了幾分尊重,“姑娘家學,果然非凡。今日若非姑娘在場,這孩兒性命危矣。老夫代這家人,謝過姑娘援手之恩。”
“蘇伯言重了,醫者本分而已。”林薇謙遜道,心裏卻鬆了口氣,總算過了第一關,而且看起來效果不錯。
經過此事,仁心堂內衆人對林薇的態度悄然發生了變化。阿福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崇拜,蘇伯則真正開始將她視爲可以交流醫術的同道。那獲救的婦人和鄰居們千恩萬謝地離去後,不出半日,“仁心堂來了位醫術神奇、貌若天仙的女郎中”的消息,便在小巷附近傳開了。
下午,果然陸續有了一些前來求診的街坊,有的是好奇,有的是聽說了早上的事,慕名而來。病症多是頭疼腦熱、腰酸腿疼之類。蘇伯坐診,林薇則主動承擔了協助抓藥、簡單問詢的工作。
她耐心細致,言語清晰,對藥材的熟悉程度讓蘇伯都暗自點頭。在爲一個常年咳嗽的老者抓藥時,她發現蘇伯開的方子裏有一味“細辛”,劑量稍大。她記得細辛雖能溫肺化飲,但有一定毒性,尤其對於年老體弱者需慎用。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趁隙低聲向蘇伯提出:“蘇伯,這位老丈年事已高,咳喘日久,肺氣已虛,細辛用量是否可略減,或佐以五味子、白芍之類斂肺護陰之品?”
蘇伯聞言,重新爲老者診了脈,沉思片刻,欣然采納了林薇的建議:“姑娘所言極是,是老夫疏忽了。就依姑娘之意調整。”
老者服用了調整後的湯藥,當晚咳嗽便有所減輕,次日特意讓家人送來幾個雞蛋表示感謝。蘇伯對林薇的信任和賞識,又加深了一層。
夜幕再次降臨。仁心堂結束了白日的喧囂,重歸寧靜。
林薇坐在廂房的油燈下,就着昏黃的燈光,翻閱着蘇伯借給她的一本《神農本草經》手抄本。竹紙泛黃,字跡古樸,她讀得有些吃力,卻甘之如飴。這是她系統了解這個時代醫藥知識的寶貴機會。
合上書卷,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穿越不過一日,卻仿佛過了許久。她從最初的驚恐無助,到如今已在這小小的仁心堂初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價值。憑借超越時代的醫學知識和技能,她似乎真的有能力在這裏生存下去,甚至……做得更多。
她輕輕碰了碰手腕上的青銅鈴,鈴聲清脆。這個神秘的鈴鐺,和她一同穿越而來,究竟藏着什麼秘密?
長安城巨大而陌生,充滿了未知的機遇與挑戰。但此刻,林薇心中更多的是一種平靜和堅定。她吹熄油燈,躺回床上。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這座千年古都,也映照着她清亮而充滿決心的眼眸。
路,要一步一步走。而她的唐朝行醫路,才剛剛開始。仁心堂,便是她的第一個驛站,也是她在這個時代,播下的第一顆希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