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天。林小滿蜷縮在宿舍床鋪的角落，額頭抵着冰涼的玻璃窗，凝視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的軌跡。那些透明的細流扭曲、交匯、分離，像極了此刻她腦海中瘋狂糾纏又支離破碎的思緒。
程玥最後那個受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灼燒着她的視網膜，無論閉眼還是睜眼，都清晰得可怕。那雙總是明亮自信的眼睛裏，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深不見底的痛楚——那是林小滿親手刻上去的傷痕。
手機就放在枕邊，屏幕朝下。從"雲頂"餐廳回來後，它已經震動過無數次。程玥的來電、短信、語音留言……一開始是憤怒的質問，然後是困惑的哀求，最後變成了絕望的沉默。林小滿沒有勇氣接聽任何一通，甚至不敢看那些信息的內容。她只是機械地將手機調成靜音，然後塞到枕頭底下，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個她親手推開的、熾熱如太陽的存在。
宿舍門被輕輕敲響，室友許薇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小滿？你還好嗎？你已經三天沒出門了……"
林小滿沒有回應，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膝蓋。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力氣開口說話——那種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的疲憊和恐懼，已經抽走了她所有的能量。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然後是許薇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我給你帶了點吃的，"許薇將一份打包的飯菜放在書桌上，塑料盒與桌面接觸發出輕微的"嗒"聲，"你至少喝點水吧？"
林小滿終於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許薇。這位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室友此刻臉上寫滿了擔憂，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許薇的目光掃過林小滿凌亂的頭發、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紅腫的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氣。
"老天，你看起來糟透了，"許薇坐到床邊，聲音放得很輕，"是……因爲程玥嗎？"
這個名字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刺入林小滿的心髒。她猛地瑟縮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被單，指節泛白。許薇注意到了這個反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她一直在找你，"許薇輕聲說，"昨天半夜還來敲宿舍樓下的門，宿管阿姨差點報警。"她停頓了一下，觀察林小滿的反應，"你們……發生什麼事了？"
林小滿的嘴唇微微顫抖，卻依然發不出聲音。該如何解釋？該如何描述那種看到程玥痛苦掙扎時，從記憶最黑暗處翻涌而上的、幾乎將她淹沒的恐懼？該如何告訴別人，她推開程玥不是因爲不愛，而是因爲太愛，愛到害怕自己會成爲對方的毀滅？
"她……"林小滿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她爲了我，和她母親徹底決裂了。"
許薇的眉頭皺得更緊："所以呢？這不是證明她很在乎你嗎？"
林小滿搖搖頭，眼神渙散，仿佛透過許薇看向某個遙遠的、可怕的畫面："你不明白……她看起來那麼痛苦，那麼掙扎……"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就像……就像青青當年一樣……"
"青青？"許薇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陌生的名字，"誰是青青？"
林小滿像是突然驚醒，眼神重新聚焦，閃過一絲慌亂："沒什麼……一個高中同學。"她迅速轉移話題，"我只是……不能看着程玥爲了我毀掉自己的人生。"
許薇盯着她看了幾秒，似乎在判斷是否要繼續追問。最終，她嘆了口氣："小滿，我不知道這個'青青'是誰，但程玥不是她。"她伸手握住林小滿冰冷的手指，"我認識程玥比你早，她是我辯論社的學姐。她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得多。如果她選擇了你，那就是她自己的決定，不是你能'毀掉'的。"
林小滿的手指在許薇掌心微微顫抖，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許薇的話邏輯清晰，無可辯駁，卻無法穿透那層厚重的、由過往創傷築成的壁壘。在她的腦海中，程玥痛苦掙扎的面容和蘇青青崩潰絕望的哭喊瘋狂地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扭曲的、令人窒息的畫面。
"我需要……一個人待着。"林小滿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許薇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點頭，起身離開。門關上的瞬間，林小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床上。窗外的雨聲變得更大，敲打着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抓撓。
枕頭下的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林小滿機械地把它掏出來，屏幕亮起——是程玥的短信。她應該直接關掉屏幕，像之前無數次那樣。但這一次，某種自虐般的沖動驅使她點開了那條信息。
「小滿，我不知道你爲什麼突然這樣。但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會放棄。不是因爲固執，而是因爲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麼——那就是你。我已經在校外租了房子，找到了兩份兼職。沒有家裏的錢，我照樣能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好。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之間的感情值得我爲之奮鬥。不是所有的抗爭都注定失敗，小滿。有些戰鬥，是能贏的。——玥」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在林小滿的心上。她能想象程玥寫下這些話時的樣子——眉頭緊鎖，眼神堅定，手指用力地敲擊屏幕，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烙印進去。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和熾熱的情感，曾經是她最珍視的東西，現在卻成了最深的恐懼來源。
因爲決心會磨損，熾熱會冷卻。而最終，當程玥意識到爲了這段感情付出了多少代價時，那些愛意會不會變成怨恨？那些溫柔會不會變成指責？就像蘇青青最後對她說的那樣："小滿，我好累...撐不住了...都是因爲你..."
手機從她顫抖的指間滑落，砸在床鋪上，發出一聲悶響。林小滿蜷縮成一團，將臉深深埋進枕頭，無聲地尖叫着，任由那些黑暗的記憶和恐懼將她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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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過去了。林小滿像一具行屍走肉，機械地上課、吃飯、回宿舍。她刻意避開所有可能與程玥相遇的地方——圖書館的老位置、食堂靠窗的座位、楓葉道、辯論社活動室……校園明明那麼大，卻處處都殘留着程玥的氣息和回憶，像無數隱形的荊棘，每走一步都刺得她鮮血淋漓。
這天下午，《廣告學概論》課結束後，林小滿迅速收拾書包，低着頭快步走向教室後門。這是她和程玥唯一無法避開的交集——同一節必修課。過去一周，她總是最早到、最後走，選擇離程玥最遠的角落，全程盯着講台，不敢向那個熟悉的方向瞥一眼。
"林小滿。"
那個聲音——清朗、堅定、帶着一絲壓抑的怒意——在她即將踏出教室門的瞬間響起。林小滿的身體瞬間僵直，像是被閃電擊中。她能感覺到教室裏其他同學好奇的目光，像無數探照燈打在她背上。
深吸一口氣，林小滿強迫自己轉身。程玥就站在幾米外，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後，沒有往日的精致，卻依然耀眼得令人心痛。她的眼下有明顯的青影，臉頰比上次見面時瘦削了些，但眼神依然銳利如刀，直直地盯着林小滿。
"我們需要談談。"程玥說，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
林小滿的喉嚨發緊，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書包帶："我……還有課。"
"撒謊。"程玥幹脆利落地拆穿她，"你的課表我記得很清楚。"她向前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聲音壓低，"就五分鍾。走廊盡頭。如果你不來，我就每天堵在你宿舍樓下，直到你願意面對爲止。"
說完，程玥轉身就走，背影挺拔如鬆，沒有給林小滿拒絕的餘地。那種熟悉的、掌控一切的氣場，即使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依然強大得令人窒息。
林小滿站在原地，雙腿像灌了鉛。理智告訴她應該直接離開，徹底切斷這痛苦的糾葛。但某種更深層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卻驅使她邁開腳步，緩慢地、像走向刑場一般，向走廊盡頭挪去。
程玥靠在窗邊，逆光而立，身形被陽光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邊。林小滿在距離她兩米處停下，不敢再靠近，仿佛那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爲什麼？"程玥開門見山，聲音平靜得可怕，"爲什麼突然推開我？是因爲我母親的那些威脅嗎？"她向前一步，眼中燃着熊熊怒火，"林小滿，我以爲你比這更勇敢。"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精準地戳在林小滿最脆弱的地方。她下意識地後退，後背抵上冰冷的牆壁："不是……不是因爲她。"
"那是什麼？"程玥追問，又向前一步，現在她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林小滿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帶着陽光和雪鬆的氣息，"如果你不愛我了，至少給我一個幹脆的回答。不要這樣……"她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一絲顫抖，"不要這樣折磨我。"
"我沒有不愛你！"這句話脫口而出，帶着林小滿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激烈。下一秒，她就後悔了，因爲程玥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的火炬。
"那就告訴我真相，"程玥的聲音軟了下來，帶着一絲懇求，"小滿，看着我。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林小滿抬起頭，終於直視程玥的眼睛。那裏面盛滿了痛苦、困惑、憤怒，但更多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意和擔憂。這樣的眼神，這樣熾熱而純粹的情感，曾經是她最珍視的禮物，現在卻成了最深的恐懼來源。
因爲她見過這樣的眼神如何一點點黯淡、扭曲、最終變成絕望的深淵——在蘇青青的臉上。
"你看起來……那麼痛苦，"林小滿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爲了我，和你母親決裂，失去經濟來源，要打工養活自己……"她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我看着你掙扎的樣子，就想到……想到……"
"想到什麼？"程玥追問，眉頭緊鎖。
林小滿的呼吸變得急促，眼前開始閃現那些她拼命想要遺忘的畫面——陰暗的走廊，蘇青青崩潰的哭喊，天台邊緣搖搖欲墜的身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胸口的衣料，仿佛那裏有一道看不見的傷口正在流血。
"想到有人曾經……因爲我……差點……"她語無倫次，聲音支離破碎，"我不能……不能再看着我在乎的人……因爲我……毀掉自己……"
程玥的表情從困惑轉爲震驚，最後定格在一種深深的、近乎心疼的理解上。她向前一步，想要擁抱林小滿，卻被對方猛地躲開。
"別碰我！"林小滿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裏帶着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程玥，你不明白……和我在一起的人……最終都會……"她說不下去了，眼淚終於決堤，順着蒼白的臉頰滾落。
程玥的手懸在半空，最終緩緩放下。她的眼神變得異常復雜，有心疼，有震驚，但更多的是一種堅定的、近乎固執的決心。
"小滿，"她輕聲說，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但那不是我。我不是那個……'她'。"她刻意強調了最後一個詞，"我的痛苦不是因爲你，而是因爲我母親的控制和威脅。我的抗爭也不是徒勞的——我已經找到了住處，有了收入來源，甚至聯系上了支持我的姑姑。我在戰鬥，而且我會贏。"
每一個字都像錘子，重重敲在林小滿心上。程玥的眼神如此堅定，語氣如此確信，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動搖她的決心。那種與生俱來的、陽光般的自信和力量，曾經是林小滿最向往也最恐懼的東西。
"你不明白……"林小滿搖着頭，淚水模糊了視線，"現在你這麼說，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會怨恨……會……"她的聲音哽咽了，無法繼續說下去。
程玥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捧住林小滿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的眼睛。那個動作如此突然，如此強勢，讓林小滿瞬間僵在原地。
"林小滿，看着我，"程玥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眼神銳利如刀，"我不是你記憶裏的那個'她'。我是程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會想辦法鑿出一條生路！當年是，現在也是！"她的拇指輕輕擦去林小滿臉上的淚水，聲音軟了下來，"你的'保護'，不過是你懦弱的遮羞布。是你不敢跟我並肩作戰的借口。是你……從頭到尾，就沒真正相信過我能贏！沒相信過我們的愛值得戰鬥！"
這些話像閃電，劈開了林小滿混沌的思緒。她瞪大眼睛，嘴唇顫抖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程玥的指控如此尖銳，如此準確，直指她內心最深處那個連她自己都不敢直視的真相——她確實沒有真正相信過程玥能贏，沒有相信過她們的愛情能夠戰勝現實的殘酷。她害怕的從來不是程玥不夠堅強，而是自己不夠勇敢。
"我……"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程玥鬆開她的臉，後退一步，眼中的怒火漸漸平息，變成一種深深的、令人心碎的疲憊："我給你時間，小滿。但記住，逃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總有一天，你要面對你的恐懼，面對我，面對我們。"她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沒有回頭，"我租的房子在梧桐巷17號，302室。鑰匙在門墊下面。如果你想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說完，程玥大步離開，背影挺拔如鬆，卻帶着一種林小滿從未見過的、深深的孤獨和疲憊。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裏回響，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轉角處。
林小滿靠着牆緩緩滑坐在地上，雙臂環抱着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淚水無聲地浸溼了牛仔褲的布料，留下深色的痕跡。程玥的話在她腦海中回蕩，像一口被敲響的鍾，餘音震得她渾身發顫。
「我不是那個'她'。」
「我是程玥。」
「你的'保護'，不過是你懦弱的遮羞布。」
「你沒真正相信過我能贏！」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剖開她精心構築的防御，露出裏面血淋淋的真相——她確實把程玥和蘇青青混爲一談了。她以爲自己在保護程玥，實際上只是在重復過去的創傷，用同樣的方式傷害着另一個深愛她的人。
走廊盡頭，夕陽透過窗戶，將林小滿蜷縮的身影拉得很長，很孤獨。那影子在光潔的地板上扭曲、延伸，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束縛在過去的夢魘中。而鑰匙，就放在梧桐巷17號302室的門墊下面。
但她有勇氣去撿起它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