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提着簡單的行李回到Q大時,天已經黑透了。
白蠟樹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晚風裏,混着圖書館舊書頁的墨香與實驗樓下玉簪花的甜潤,“歸來始覺家山好”,踏回熟悉的校園,積壓在心底的委屈與茫然驟然翻涌,他鼻尖一酸,禁不住紅了眼眶。
他踩着青磚路往家走,步子越來越沉重,口袋裏那張薄薄的離職證明,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比誰都清楚,這場遲來的坦白,注定會掀起一場滔天巨浪。
推開家門,何仲文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鏡,手裏攥着一份攤開的學報,指腹下意識地摩挲着紙頁,目光卻沒落在字上,顯然早已心不在焉。蘇婉站在廚房門口,系着素色圍裙,手裏的抹布擰得發皺,指尖泛白,灶台上飄着剛炒好的飯菜香氣——顯然是正備着晚飯,便被滿心牽掛絆住了手腳。
兩人見他進來,眼底同時閃過一絲焦灼,卻又刻意壓着沒立刻發問,空氣裏彌漫着無聲的緊繃。
“爸,媽,我回來了。”何清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着一路奔波的疲憊與難以言說的沉重。
何仲文猛地摘下眼鏡,重重擱在茶幾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治學嚴謹、愛惜羽毛,在Q大執教三十年,最看重體面與分寸,更懂體制內的規則與不易。“你還回來幹什麼?”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巨石砸在寂靜的客廳裏,裹挾着壓抑不住的怒火,“建設部的工作,多少人擠破頭都得不到,筆試面試層層篩選,你說辭就辭,連個招呼都不打?我們培養了你二十多年,教你做事要深思熟慮,教你要懂得珍惜機遇,你全當耳旁風了?”
蘇婉連忙走過來,輕輕拉了拉何仲文的胳膊,又轉向何清,語氣裏滿是痛心與疼惜:“清兒,我們知道你在單位受了委屈——你爸早就從部裏老同學那兒聽說了舉報信的事。可再難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賭氣啊,那是多少人羨慕的鐵飯碗,穩定、體面,還有出國學習交流的機會,熬幾年就能獨當一面,你怎麼就這麼沖動?”
何清垂下眼簾,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着難以掩飾的沙啞:“媽,不是沖動。舉報信在單位已經傳遍了,我初來乍到,大家不像B大系主任和同學那樣了解情況,聽風就是雨,都戴着有色眼鏡看我。我總不能逢人就解釋‘我不是第三者’,其實解釋也是徒勞的,衆口鑠金,‘作風敗壞’的印記已經烙下了。而且我看得很明白,只要這個惡名在,上升的路就徹底斷了,與其在那裏耗着磨掉心氣,不如早點兒離開。”
“這點兒流言蜚語算什麼?”何仲文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書房的燈光照在他鬢角的白發上,添了幾分頹然與恨鐵不成鋼,“你行得端坐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怕那些無稽之談?你現在辭職,別人只會說你是心虛!只會覺得舉報信裏的話是真的!我何仲文的兒子,什麼時候成了遇事就逃的人?”他一生要強,最見不得人退縮,尤其是對這個從小寄予厚望、天賦出衆的兒子。
“爸,舉報信只是個由頭。”何清抬起頭,眼底閃過一絲倔強,還有壓抑許久的不甘,“我學了四年園林景觀設計,又跟着您練了那麼多年速寫和繪圖,不是爲了在機關裏每天掃地打水、打字復印的。上個月領導還讓我去給他接孩子,我看着那孩子蹦蹦跳跳進校門的樣子,突然就慌了——也許下次就該幫他輔導功課了。再這麼下去,我的專業知識遲早會忘光,手裏的筆也會越來越鈍,我不想就這麼荒廢下去。”
他頓了頓,語速放緩,帶着少年時對父親的坦誠:“我已經聯系了幾家民營設計公司,他們看了我的簡歷和之前的設計稿,都願意讓我入職,負責植物搭配和空間規劃。工作雖然不如機關安穩,但能真正做項目,能把腦子裏的想法落到圖紙上,落到真實的土地上。這才是我想做的事。”
蘇婉走到何仲文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又看向何清,眼神裏滿是疼惜:“你爸和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在大單位工作的煎熬,也懂體制內的身不由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機會和選擇,我們當年追求安穩,可你們年輕人,更想活得痛快、做得盡興。孩子不願意走我們的老路,就讓他換個活法,條條大路通羅馬,只要有真本事,在哪兒都餓不死。”
她轉頭對何仲文說:“清兒從小就有主意,認定的事就不會回頭。他辭職肯定也想了很久,沒跟我們說,大概是怕我們擔心,也怕你生氣。你就別再逼他了,孩子心裏比誰都清楚自己要什麼。”
何仲文望着兒子眼底的紅血絲,看着他行李箱上沾着的風塵,想起他小時候趴在書房地板上畫Q大校門的模樣,想起他拿到B大錄取通知書時眼裏的光,心裏的火氣漸漸被心疼取代。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坐下,拿起茶幾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語氣緩和了許多:“我不是怪你辭職,是怪你不跟我和你媽商量,讓我們瞎擔心。機關有機關的安穩,私企有私企的辛苦,既然你已經想清楚了,就按你的想法來吧。”
他頓了頓,補充道:“設計這行,作品是最好的名片。以後在外面遇到難處,隨時回家說。我和你媽都有技術和經驗,能給你提供切實的建議和解決方案。如果這條路也走不通,還可以回來考研,或者我幫你聯系出國深造,總能有條出路。”
何清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間熱了。他知道父親的脾氣,看似嚴厲,實則比誰都理解他、心疼他。那些職場上的難堪、流言裏的刺痛、辭職時的忐忑,在父母的理解面前,瞬間煙消雲散。他走上前,輕輕抱了抱父親的肩膀,聲音哽咽:“謝謝爸,謝謝媽。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蘇婉連忙擦了擦眼角,笑着說:“傻孩子,跟我們還說什麼謝。餓了吧?媽做了你愛吃的清蒸鱸魚和糖醋排骨,快洗手,咱們開飯。”
何仲文也點了點頭,拿起眼鏡重新戴上,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吃飯吧。吃完飯,把你聯系的幾個公司和項目的情況跟我說說,咱們一起分析利弊,再做選擇。”
餐廳的燈光暖融融地亮了起來,將三人的身影拉得很近。這場因離職引發的風波,終究在親情的包容與理解裏漸漸平息。何清心裏清楚,未來的路或許會布滿荊棘,但有家裏這盞燈照着,他就有勇氣一步步走下去,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否極泰來,何清的新工作很快就確定了——昆玉河畔一家新成立的錦年置業房地產公司。這家公司主打“品質人居+生態共生”的品牌調性,拒絕千篇一律的標準化景觀,格外看重設計的獨特性與人文溫度,不僅辦公環境氛圍寬鬆,薪資比機關翻了幾倍,更重要的是,老板承諾讓他獨立牽頭旗下高端住宅項目“雲境府”的整體景觀設計,允許他深度融合珍貴植物與現代造景手法,正好契合他的專長,讓他得以將多年所學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