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第一個恢復的知覺是痛。不是墜地時粉身碎骨的劇痛,而是細密的、針扎般的頭痛,從太陽穴一直輻射到後腦,伴隨着強烈的眩暈和惡心。
然後才是其他感官。
金屬的鏽味。陳年積水的腥味。機油揮發的刺鼻味。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像是東西腐爛又混合了化學制劑的味道。
林晚意艱難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了片刻,才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布滿污漬和深褐色水痕的金屬天花板。不是她工作室那造價不菲的星空頂,而是粗糙的、焊接痕跡明顯的鐵皮,角落結着厚厚的蛛網,一只說不清名字的黑色多足蟲正緩緩爬過。
她試圖轉動脖頸,卻發現全身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一樣,每一塊肌肉都在哀嚎。費了很大力氣,她才勉強側過頭,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環境。
一個不足十平米的房間——如果這能算房間的話。牆壁是同樣的鐵皮,糊着泛黃的隔熱材料,已經多處剝落。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板,裂縫裏積着黑乎乎的污垢。唯一的家具是一張用廢棄金屬板和幾塊破木板拼湊的“床”,她正躺在上面,身下墊着一條辨不出原本顏色的薄毯。
床腳堆着一小堆東西:幾個鏽蝕的齒輪、斷裂的電路板、半截機械臂外殼——都是垃圾。
房間另一頭有個鏽跡斑斑的水槽,水龍頭在滴水,底下放着一個豁了口的塑料桶。水槽上方釘着個歪斜的櫃子,櫃門半敞,露出裏面寥寥幾件破舊衣物。
還有一扇窗——如果鐵皮牆上那個不到半平米、糊着髒污透明膠片的方洞能算窗的話。透過膠片,能看到外面昏黃的天空,和一根正在緩慢移動的巨型機械臂的輪廓。
這不是醫院。不是監獄。不是她認知中的任何一個地方。
林晚意掙扎着坐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眼前發黑,喘了好一會兒才平復。她低頭看向自己。
身上穿着一套灰藍色的、粗糙的工裝服,肘部和膝蓋處打着歪歪扭扭的補丁,布料硬邦邦的,蹭得皮膚發癢。腳上是一雙磨得幾乎沒底的帆布鞋,腳趾處已經開了口。
這不是她的身體。
這個念頭清晰而冰冷地浮現。她抬起手——手指修長但骨節分明,指甲剪得很短,甲縫裏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垢,手背上遍布細小的劃痕和老繭。手腕上戴着一個簡陋的灰色金屬環,上面刻着一串激光編碼:LF-7309。
陌生的身體,陌生的環境。
然後,記憶來了。
不是她自己的記憶,是另一個人的。像決堤的洪水,粗暴地沖進她的大腦,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林。十九歲。出生在星際聯邦邊緣的“廢土星”——一個專門堆放工業廢料、流放“無用之人”的垃圾星球。父親在她三歲時死於一次工業事故,母親林素心在她十二歲時病逝。而她,因爲十六歲時的精神感知力測試只得了最低的“F”評級,被家族判定爲“無超凡潛力、無培養價值”,成年後就被遺棄到廢土星自生自滅。
過去三年,她靠着在垃圾山裏翻找可回收零件、幫棚戶區其他居民維修最簡單的家用機械,換取微薄的信用點和食物。住在第七區最邊緣的鐵皮屋,每天的食物是政府配給的最廉價的營養膏——灰綠色的粘稠膏體,味道像化學制劑混合了泥沙。
三天前,一場突如其來的輻射塵暴席卷了第七區。她的防護面罩老舊破損,吸入過量輻射塵埃,高燒昏迷。鄰居發現時已經太晚,大家都以爲她熬不過去了。
然後,林晚意來了。
“我……重生了?”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在一個……星際時代?”
她撐着身體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踉蹌着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流出的水渾濁發黃,帶着鐵鏽味。她掬起一捧,潑在臉上。
冷水刺激着皮膚,帶來短暫的清醒。
她抬起頭,看向掛在牆上的一面裂了縫的鏡子。鏡面模糊不清,布滿了氧化斑點,但仍能勉強映出人影。
鏡中的女孩很瘦,臉頰凹陷,膚色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蒼白。頭發枯黃,亂糟糟地披散着。但那雙眼睛……林晚意湊近鏡子,仔細看着那雙眼睛。
眼型和她前世很像,是標準的丹鳳眼,但因爲瘦,眼眶顯得更大,眼下的烏青也更明顯。但眼神不一樣。原主“林”的眼神,在零碎的記憶碎片裏,總是麻木的、畏懼的、死氣沉沉的。
而現在,鏡中這雙眼睛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燃燒。
不甘。憤怒。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狠厲。
“蘇晴,”林晚意對着鏡子輕聲說,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你以爲我死了,對吧?”
“可惜。”
她轉過身,開始打量這個鐵皮屋。生存本能壓倒了一切情緒波動。當務之急是弄明白自己的處境,找到食物和水,然後——制定計劃。
她先檢查了那個歪斜的櫃子。裏面有三套換洗的工裝服,都破舊不堪;一頂邊緣破損的防塵帽;一雙備用勞保手套。櫃子底層有個鐵皮盒子,她打開,裏面是這具身體全部的家當:十七個面值最小的信用點硬幣,一張模糊的身份卡,還有半管沒吃完的營養膏。
十七個信用點。在記憶中,最廉價的營養膏也要五個信用點一管,只夠維持一天的最低能量需求。
林晚意拿起那半管營養膏,擰開蓋子。灰綠色的膏體已經有些幹涸,散發出化學制劑特有的刺鼻氣味。她擠了一小段入口,強迫自己咽下去。味道令人作嘔,但胃部的絞痛稍微緩解了一些。
補充了一點能量後,她開始更仔細地搜索房間。在牆角那堆機械垃圾裏翻找時,她的手指觸到了一個硬物,用布包裹着。
她把它抽出來,拍掉上面的灰塵。是一個用粗麻布層層包裹的長方形物體,約四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寬。布包很舊,但系得緊緊的。
林晚意的心跳忽然加快。
她憑着某種直覺,將布包拿到那張歪斜的“桌子”上——其實只是一塊架在兩只舊輪胎上的金屬板。她一層層解開麻布。
當最後一層布料掀開時,她的呼吸停滯了。
木頭的質感。深褐色,表面覆蓋着溫潤的包漿,邊角處有細微的磨損。匣蓋上雕刻着繁復的纏枝蓮紋和雲紋,銅制的小扣泛着幽暗的光澤。
這是一個妝匣。
一個與她前世在博物館裏見過的、明代黃花梨妝匣形制幾乎一模一樣的妝匣。
在這個遍地金屬垃圾、充滿工業廢土氣息的鐵皮屋裏,這個木制妝匣安靜地躺在那裏,像一顆被遺忘在塵埃裏的珍珠,散發着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靜的古老氣息。
林晚意的手指顫抖着撫過那些紋路。
一段記憶碎片忽然閃現:病重的母親林素心,在臨終前將這個布包塞給女兒,幹枯的手緊緊握着她的手,聲音微弱卻清晰:“晚意……收好……也許有一天……用得上……”
然後母親咳嗽着,從枕頭下摸出一本紙質脆黃的手札,一並塞給她:“這個……也收好。別讓任何人……看見。”
原主當時只有十二歲,懵懂地接過,不明白這些“古老破爛”有什麼用。後來生活艱難,她幾次想把妝匣拆了賣木頭,把手札當廢紙燒了取暖,但最終都沒舍得。只是把它們塞在角落裏,漸漸遺忘。
直到現在。
林晚意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銅扣。
“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鐵皮屋裏格外清晰。
匣蓋緩緩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