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的請柬是在翌日清晨送來的。
送請柬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管家,穿着深藍色綢緞長衫,態度恭謹卻不卑不亢,說話時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
“我家公子久聞溫大夫妙手仁心,昨日贈藥之恩,感激不盡。”老管家雙手奉上燙金請柬,“今夜府上設宴,特請溫大夫光臨,略表謝意。”
溫涼接過請柬,入手沉甸甸的,用的是上好的灑金箋,墨跡帶着淡淡的龍涎香。他展開掃了一眼,落款處果然是那個熟悉的篆體“蘇”字,筆鋒瘦勁,隱有鋒芒。
“蘇公子客氣了。”溫涼合上請柬,溫聲道,“在下不過是盡了醫者本分,當不得如此厚待。”
“溫大夫過謙了。”老管家微微躬身,“公子說,若溫大夫肯賞光,酉時三刻,府上恭候。”
說罷,又行了一禮,轉身離去。步伐穩健,落地無聲,顯然身懷武功。
溫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這才低頭重新打量手中的請柬。
請柬很精致,內容也很尋常,不過是些“薄酒相邀”、“略表謝意”的客套話。
但溫涼的指尖,在請柬邊緣那圈雲紋上輕輕摩挲着。
那雲紋的走勢,與他扇面上的銀線勾勒,有七分相似。
“有意思。”溫涼低聲自語,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將請柬隨手擱在診桌上,轉身繼續整理藥櫃。動作不緊不慢,仿佛今晚要赴的不過是一場尋常飯局。
日頭漸漸西斜。
申時末,溫涼提前關了醫館的門。他沒有立刻更衣,而是先繞到後院,打了一桶井水,慢條斯理地洗了把臉。
水很涼,激得他神清氣爽。
然後他回到臥房,打開那口半舊的樟木箱子。箱子裏衣物不多,最底下壓着一件月白色的長衫,料子是江南特供的軟煙羅,觸手生涼,在昏暗中泛着珍珠般溫潤的光澤。
溫涼取出長衫,換下了那身慣穿的青衫。
月白長衫上身,整個人氣質陡然一變。少了幾分慵懶隨意,多了幾分清貴出塵。他又從箱底摸出一條同色的發帶,將半披的墨發鬆鬆束起,額前仍留幾縷碎發,隨風輕拂。
最後,他拿起那柄素白折扇。
扇子在指尖轉了兩圈,溫涼忽然頓了頓,伸手在扇骨某處輕輕一按。
“咔嗒。”
一聲極輕微的機括響動,扇骨末端彈開一個小巧的暗格。暗格裏整齊排列着十二枚細如牛毛的金針,針尖泛着幽幽藍光——那是淬過劇毒的標志。
溫涼看了片刻,又按了一下,暗格悄然合攏。
他展扇輕搖,對着銅鏡照了照。
鏡中人眉目疏朗,月白長衫襯得膚色如玉,手中折扇搖動間,自有風流蘊藉。
“勉強能看。”溫涼評價了一句,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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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在城北,占地極廣。溫涼步行過去,到府門前時,恰好是酉時三刻。
天色將暗未暗,蘇府門前已掛起了兩排琉璃風燈,暖黃的光暈照亮了門前石獅和朱漆大門。門房看見溫涼,立刻躬身迎上來:“可是回春堂溫大夫?”
“正是。”
“公子吩咐了,溫大夫請隨我來。”
門房引着溫涼進了府門,繞過影壁,穿過前院。一路所見,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假山流水點綴其間,布局清雅而不失大氣。只是府中仆從不多,行走間步履輕悄,整座宅邸透着一股異常的安靜。
宴客廳設在東邊的“聽雨軒”。
那是一處臨水而建的敞軒,三面環窗,窗外就是府中最大的一片蓮池。此時正值春末,荷葉初展,晚風拂過,送來陣陣清新水汽。
溫涼踏入聽雨軒時,裏面已經坐了幾個人。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昨日那位白衣公子——蘇清絕。他今日換了身淺碧色的長衫,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見溫涼進來,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左手邊坐着兩人。靠近主位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面白無須,手裏把玩着一對玉核桃,眼神銳利。溫涼認得他——雲停城的知府,趙懷遠。
趙懷遠下手坐着個虯髯大漢,身材魁梧,一身勁裝,腰間掛着一柄厚背大刀。此刻正自顧自地喝酒,見溫涼進來,只抬眼瞥了一下,便又低下頭去。
右手邊第一張空着,顯然是留給溫涼的。再往下,坐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錦衣華服,眉眼間帶着幾分倨傲,正是昨日當街強搶民女的張少爺。
張少爺看見溫涼,臉色頓時一變,握着酒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溫涼恍若未見,從容走到空位前,朝主位的蘇清絕拱手:“蘇公子。”
“溫大夫請坐。”蘇清絕的聲音依舊低弱,卻清晰,“昨日贈藥之恩,還未當面致謝。”
“舉手之勞。”溫涼落座,將折扇輕放在案幾上。
有侍女上前斟酒。酒是陳年的梨花白,倒入白玉杯中,香氣四溢。
蘇清絕舉杯:“這一杯,敬溫大夫妙手仁心。”
溫涼舉杯相應:“蘇公子客氣了。”
兩人同時飲盡。
趙懷遠這時開口笑道:“早就聽聞回春堂溫大夫醫術高明,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才。不知溫大夫師承何人?”
溫涼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家傳的微末技藝,不值一提。”
“溫大夫過謙了。”趙懷遠目光閃爍,“昨日在街上那一手,可不是‘微末技藝’能形容的。”
這話一出,席間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張少爺的臉色更難看了,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那虯髯大漢也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溫涼。
蘇清絕輕輕咳嗽了兩聲,打破沉默:“溫大夫不僅醫術高明,武功也着實了得。昨日之事,我聽說了。張少爺年輕氣盛,多有冒犯,還望溫大夫海涵。”
他看向張少爺:“張賢弟,還不給溫大夫賠個不是?”
張少爺臉色漲紅,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站起身,朝溫涼僵硬地拱了拱手:“昨日……是在下莽撞了。”
溫涼執扇還禮:“張少爺言重了。年輕人嘛,難免血氣方剛。”
這話說得溫和,可聽在張少爺耳裏,卻比罵他還難受——溫涼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這話分明是把他當小輩教訓。
張少爺咬牙坐下,悶頭喝酒。
趙懷遠眼中閃過一絲玩味,打了個哈哈:“年輕人嘛,不打不相識。來,喝酒喝酒!”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蘇清絕放下筷子,忽然道:“久聞溫大夫不僅醫術武功了得,於琴棋書畫也頗有造詣。正巧今日趙大人、雷大俠都在,不如我們尋些樂子?”
趙懷遠笑道:“蘇公子有何高見?”
蘇清絕看向溫涼:“溫大夫可會下棋?”
溫涼執扇輕搖:“略懂一二。”
“那便與我對弈一局如何?”蘇清絕說着,已有侍女搬來棋盤棋盒,擺在兩人之間的案幾上。
棋盤是上好的紫檀木,棋子是暖玉與墨玉所制,觸手溫潤。
蘇清絕執黑,溫涼執白。
開局平平無奇,都是常見的布局。但十子之後,棋盤上風雲驟起。
蘇清絕的棋風與他的人一樣,看似柔弱,實則綿裏藏針。每一子落下都輕飄飄的,卻總能卡在關鍵位置,不知不覺間便布下天羅地網。
溫涼下得從容,落子極快,仿佛不假思索。但他的白子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黑子的鋒芒,在看似絕境處尋得一線生機。
兩人你來我往,轉眼已下了五十餘手。
趙懷遠和那虯髯大漢——姓雷,名震山,是雲停城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都圍過來觀棋。兩人雖不通棋道,卻也能看出棋盤上的凶險。
張少爺也湊過來看,看了片刻,只覺頭暈眼花,又悻悻地坐回去喝酒。
棋至中盤,蘇清絕忽然咳嗽起來。
這次咳得比昨日更急,蒼白的臉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紅。侍女連忙遞上帕子,他捂着嘴咳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
帕子撤下時,溫涼眼尖,瞥見帕子邊緣沾了一絲暗紅。
“公子的病,”溫涼落下一子,淡淡道,“不宜勞神。”
蘇清絕喘息片刻,才道:“無妨。能與溫大夫這樣的對手對弈,便是咳血三升,也值得。”
他說話時,目光始終盯着棋盤,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卻遲遲未落。
溫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掃過蘇清絕的手——那手指修長白皙,指節處卻泛着淡淡的青紫色,指甲根部更有極細微的黑色細線,如蛛網般蔓延。
這不是尋常的先天心脈缺損。
溫涼垂下眼簾,又落下一子。
蘇清絕終於動了。黑子落下,卻不是落在衆人預想的位置,而是下在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角落。
這一子落下,棋盤上的局勢陡然一變。
原本白棋隱隱占據的優勢,被這一子徹底打亂。黑棋在邊角處悄然連成一片,如潛龍出水,鋒芒畢露。
雷震山忍不住“咦”了一聲。趙懷遠也眯起了眼。
溫涼執扇的手頓了頓。
他抬起眼,看向蘇清絕。
蘇清絕也正看着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溫大夫,這一子如何?”
溫涼沒有立刻回答。
他盯着棋盤看了足足十息,然後,輕輕笑了。
“妙。”他贊道,“置之死地而後生,蘇公子這一手,當真妙極。”
說着,他拈起一枚白子,卻並未落下,只在指尖把玩。
“只是,”溫涼話鋒一轉,“這棋局雖妙,卻傷神耗心。蘇公子,你的身體,怕是不宜再下了。”
蘇清絕的眼神銳利起來:“溫大夫這是……認輸了?”
“非也。”溫涼搖頭,“只是醫者仁心,不忍見病人強撐罷了。”
他頓了頓,將手中白子輕輕擱在棋盤上。
那位置,既非攻,也非守,反而落在一個看似毫無用處的地方。
但這一子落下,蘇清絕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趙懷遠和雷震山看得一頭霧水。張少爺更是完全摸不着頭腦。
只有蘇清絕明白。
這一子,堵死了黑棋所有後續變化的可能。看似閒棋,實則鎖死了整條大龍。
他盯着那枚白子,良久,終於長嘆一聲:“是我輸了。”
說罷,又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更凶。
溫涼起身,走到蘇清絕身邊,伸手按在他腕間。觸手冰涼,脈搏紊亂如麻。
“公子今日是否又用了那丹藥?”溫涼低聲問。
蘇清絕喘息着,沒有回答。
溫涼從懷中取出那個紫檀木盒,打開,取出一枚金針。
“得罪了。”他說着,金針已刺入蘇清絕胸口穴位。
蘇清絕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咳嗽漸漸止住,臉色卻更加蒼白,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溫涼收針,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此藥可暫緩痛苦,但治標不治本。公子的病,根源不在心脈,而在……”
他話未說完,蘇清絕已接過藥丸,一口吞下。
“溫大夫,”蘇清絕抬眼看着溫涼,眼神深邃,“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溫涼與他對視片刻,微微一笑:“是在下唐突了。”
他退回座位,重新執起折扇。
趙懷遠看着這一幕,眼中光芒閃爍,忽然笑道:“溫大夫果然是神醫。蘇公子這病,多少名醫看過都束手無策,溫大夫一針下去,便止住了咳嗽。佩服,佩服!”
雷震山也道:“溫大夫醫術了得,武功也高,真是英雄出少年!”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溫涼捧上了天。
溫涼只是含笑聽着,不時搖搖扇子,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酒宴繼續。
但氣氛已經變了。
張少爺悶頭喝酒,眼神陰鬱。趙懷遠笑容滿面,眼底卻藏着算計。雷震山看似豪爽,握着刀柄的手卻一直沒有鬆開。
蘇清絕倚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臉色依舊蒼白,呼吸卻平穩了許多。
溫涼坐在那裏,月白長衫在燭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手中折扇輕搖,仿佛全然不知席間暗流洶涌。
又飲了幾杯,趙懷遠忽然道:“說起醫術武功,我倒想起一樁舊事。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位神醫,姓溫,人稱‘毒聖’。一手金針渡穴的絕技,活人無數;一手用毒的本事,也殺人無形。不知溫大夫可曾聽說過?”
席間驟然安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溫涼身上。
溫涼搖扇的手,微微一頓。
他抬眼看向趙懷遠,眼神清澈平靜:“趙大人說的是溫如晦溫老前輩?在下倒是聽說過。只是溫老前輩二十年前便已隱退,如今怕是早已仙逝了吧。”
“隱退?”趙懷遠笑了笑,“是隱退,還是……”
他話未說完,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啊——!”
聲音來自蓮池方向,短促而尖銳,隨即戛然而止。
“怎麼回事?!”雷震山第一個跳起來,拔刀在手。
趙懷遠也變了臉色。張少爺嚇得酒杯都掉了。
蘇清絕睜開眼,眉頭微皺。
唯有溫涼,依舊坐着,只是搖扇的手停了下來。
“去看看。”蘇清絕吩咐侍立在旁的老管家。
老管家應了一聲,快步走出聽雨軒。
片刻,他回來了,臉色凝重:“公子,是巡夜的家丁,死在蓮池邊。”
“怎麼死的?”蘇清絕問。
“七竅流血,面色發黑,”老管家頓了頓,“像是……中毒。”
“中毒”二字一出,席間氣氛驟然緊繃。
趙懷遠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溫涼。
雷震山握緊了刀柄。
張少爺更是臉色煞白,縮在椅子裏。
蘇清絕沉默片刻,看向溫涼:“溫大夫,可否……”
“自當效勞。”溫涼起身,執扇拱手。
一行人出了聽雨軒,往蓮池方向走去。
夜風更涼了,吹得池中荷葉沙沙作響。幾盞風燈在廊下搖曳,光影明滅。
蓮池邊的空地上,果然躺着一具屍體。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穿着蘇府家丁的服飾,此刻面目扭曲,七竅流血,臉色黑如鍋底。
溫涼蹲下身,仔細查看。
他沒有碰屍體,只是用扇子輕輕撥開死者的衣領。頸間皮膚上,有幾點極細微的紅斑,如針尖大小,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溫涼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認得這毒。
“溫大夫,可看出什麼?”趙懷遠站在三步外問。
溫涼站起身,執扇輕搖:“是‘朱砂淚’。此毒見血封喉,中毒者會在三息內斃命,死狀便是這般七竅流血,面色發黑。”
“朱砂淚?”雷震山皺眉,“這是什麼毒?我怎麼沒聽說過?”
“此毒罕見,”溫涼淡淡道,“配方已失傳多年。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又是二十年前。
趙懷遠的眼神銳利起來:“二十年前?溫大夫對這毒,似乎很熟悉?”
溫涼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醫者嘛,對毒自然也要有所了解。否則如何解毒?”
“那溫大夫可能解此毒?”蘇清絕忽然問。
“能解,”溫涼道,“但需要幾味特殊的藥材,一時半刻怕是配不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更重要的是,下毒之人,應該還在府中。”
這話一出,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夜風吹過蓮池,荷葉翻卷,水波蕩漾。
廊下的風燈忽明忽暗,將衆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青石地上。
溫涼執扇而立,月白長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趙懷遠,掃過雷震山,掃過瑟瑟發抖的張少爺,最後落在蘇清絕蒼白的臉上。
“蘇公子,”溫涼輕聲問,“今夜這宴,還繼續嗎?”
蘇清絕沉默良久。
然後,他輕輕咳嗽了兩聲,低聲道:
“宴,自然要繼續。”
“只是這棋局,怕是要換個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