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鎮的晨霧沾溼了溫涼的肩頭。他在茶館坐了整整一個時辰,面前的粗茶早已涼透,窗外的街道從清冷變得喧鬧,又漸漸恢復尋常的節奏。
沈清歡沒有來。
這個認知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進胃裏。溫涼握着茶杯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以她的腳程和機警,此刻早該出現在鎮口,帶着或許有些狼狽但必然鮮活的笑容喊他“溫涼”。
除非,她遇到了無法脫身的麻煩。
溫涼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涌的焦躁與不安。昨夜分開時她含淚卻倔強的眼神,那聲帶着哽咽的“你……小心!”,此刻清晰地刺在心頭。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並采取行動。
他放下茶錢,起身離開茶館,徑直走向鎮口那棵最顯眼的老槐樹。在樹幹背陰處,他用指尖薄刃飛快刻下一個標記:三片葉子環繞一枚銅錢。這是他與沈清歡約定的緊急暗號,意爲“我已離開,前往雲停城”。
做完這件事,他沒有立刻出鎮,而是花了些時間,以尋找走散“妹妹”爲由,向客棧夥計、早點攤主、雜貨鋪掌櫃等人旁敲側擊。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今日未見那樣一位單身少女入鎮。
沈清歡確實沒有抵達黑風鎮。
這個結果讓溫涼的心沉到了谷底。追兵?迷路?還是……遭遇了其他不測?他強迫自己冷靜分析:昨夜大部分追兵被他引開,即便有漏網之魚去追沈清歡,以她的武功和應變,脫身應當不難。最大的可能,是她爲了徹底擺脫追蹤,被迫改變了路線,或者……在黑暗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無論是哪種,繼續在黑風鎮等待都已失去意義。這裏是他們明確約定的匯合點,同樣也可能成爲敵人的目標。他必須盡快返回雲停城,那裏有蘇府、有雷震山、有相對熟悉的根基,也是沈清歡脫險後最可能前往的地方。更何況,蘇清絕的病情、雲停城的謎團,都容不得他再耽擱。
溫涼不再猶豫,選擇了那條更隱蔽但也更險峻的山路。他需要速度,也需要避開可能設在官道上的關卡暗哨。
山路崎嶇,對於輕功卓絕的他而言,卻是如魚得水。胸前的傷口在運功趕路時傳來陣陣隱痛,但這疼痛反而讓他精神更集中。他不斷在腦中梳理着連日來的遭遇:令牌被神秘黑衣人奪走、內衛司副指揮使趙瑾親自出手、唐門唐冰的突兀現身與曖昧態度、沈家令牌得而復失的蹊蹺、蘇清絕身上那復雜的奇毒……以及,此刻下落不明的沈清歡。
所有線索都糾纏在一起,指向二十年前的舊案和那七枚玄玉令。而他自己,似乎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步步推向漩渦的中心。
日頭漸高,林間霧氣散盡。溫涼估算着,再穿過前面那片茂密的樺樹林和一道山澗,就能踏上相對好走的山路,離雲停城也就不遠了。
他提氣縱躍,身形在林間如青煙般穿梭,即將掠過一片灌木叢生的坡地時——
一種難以言喻的危機感陡然炸開!
並非聽到或看到什麼,而是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在向他瘋狂示警!
溫涼想也不想,前沖之勢硬生生頓住,足尖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重重一點,整個人如鷂子般向後倒翻!
“嗤嗤嗤——!”
幾乎就在他身形後撤的同一瞬間,三支漆黑無光的短弩箭擦着他的衣襟飛過,深深釘入他方才即將落足的一棵樺樹幹上,箭尾猶自顫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嗡嗡”聲。箭鏃處泛着幽藍,顯然淬有劇毒。
偷襲!
溫涼人在半空,目光已如冷電般掃向弩箭來處——右側山坡上一塊巨大的山石之後。
他沒有絲毫停頓,倒翻之勢未盡,手中折扇已“唰”地展開,手腕一抖,三枚細如牛毛的金針呈品字形射向巨石側方一個不起眼的陰影處!
“叮叮叮!”
三聲幾乎同時響起的輕鳴,金針似乎被什麼極薄極利的東西擋下。緊接着,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從巨石後滑出,輕飄飄地落在山坡上,與溫涼隔着十幾丈距離遙遙相對。
那是個穿着灰色勁裝的男人,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面容普通,屬於扔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那種,唯有一雙眼睛,平靜無波,看過來時卻像兩口深井,透着一股子冰冷漠然。他手中並無兵刃,只是隨意垂在身側,但溫涼的視線,卻落在他垂下的右手袖口處——那裏,隱約有一點金屬的冷光一閃而逝。
剛才擋下金針的,就是這東西。
“內衛司?”溫涼緩緩落地,折扇輕搖,看似隨意,實則全身氣機已牢牢鎖定對方。此人氣息內斂深沉,剛才那一手暗器與身法,顯示出其武功絕不在昨夜那刀疤臉之下,甚至可能更高。而且,他潛伏於此,耐心等待最佳時機發動偷襲,心性之陰忍,遠非尋常武夫可比。
灰衣人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打量着溫涼,片刻後,才用平直無波的語調開口:“溫涼。交出沈家銅錢,留你全屍。”
他的聲音也很普通,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漠,仿佛在陳述一件既定事實。
溫涼心中微凜。對方不僅知道他的身份,還明確點出“沈家銅錢”!這枚從林掌櫃處得來的信物,除了沈天青、沈清歡和他自己,應該無人知曉其真正用途才對。內衛司的情報網,竟已深入到如此地步?還是說……有內鬼?
“銅錢?”溫涼面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與嘲諷,“閣下莫非是攔路打劫的山賊?溫某身上倒有幾枚銅錢,卻不知哪枚是沈家的。”
灰衣人眼神未有絲毫波動,仿佛沒聽到溫涼的譏諷:“不必拖延。你從百草堂林守義處所得,憑此物可開啓沈家暗格。交出來。”
連林掌櫃的原名和銅錢的具體作用都知道!
溫涼眼神徹底冷了下來。看來林掌櫃遇襲,絕非偶然。內衛司對當年之事的了解,遠超他的預估。
“若我不交呢?”溫涼緩緩合攏折扇,扇骨在掌心輕輕敲擊。
灰衣人不再言語。
他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蓄勢,整個人仿佛化作一道灰色的淡影,瞬息間便跨越了十幾丈的距離,一只蒼白的手掌悄無聲息地拍向溫涼胸口!掌風未至,一股陰寒刺骨的勁氣已撲面而來,所過之處,空氣中的水分竟凝結出細碎的冰晶!
好陰寒的內力!好快的身法!
溫涼不敢怠慢,折扇在胸前一豎,“綿雲掌”掌力含而不發,迎了上去。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兩塊沉重的皮革撞擊在一起。兩人身形同時一晃,各自向後退開半步。
溫涼只覺得一股冰寒刺骨的真氣順着扇骨直透手臂經脈,所過之處氣血運行都微微一滯。他心中暗驚,急忙運轉家傳心法,一股中正平和的溫熱內力涌出,將那陰寒之氣驅散。
灰衣人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似乎沒想到溫涼能如此輕易接下他這一掌。“溫家心法,果然不凡。”他淡淡道,第二次攻擊已接踵而至!
這一次,他雙掌齊出,掌影翻飛,刹那間竟似有七八只手掌同時拍向溫涼周身大穴,虛實難辨,陰寒的掌風將溫涼完全籠罩其中!
溫涼清嘯一聲,手中折扇化作一團白光,不退反進,竟迎着漫天掌影沖了進去!扇開扇合,點、戳、掃、劈,每一擊都精準地迎向對方掌勢最強或最弱之處,以巧破力,以快打快!
“啪啪啪啪……”
一連串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碰撞聲響起,兩人以快打快,瞬間便交換了十餘招。山坡上飛沙走石,草木摧折,聲勢驚人。
溫涼越打越是心驚。這灰衣人的武功路數極其詭異,掌法陰柔狠辣,內力冰寒歹毒,且招式之間銜接無縫,顯然經過千錘百煉。更麻煩的是,對方似乎對他的武功風格有所了解,幾次都預判到了他的變招,逼得他不得不臨時改變策略。
這是有備而來!
久戰不利,何況此地很可能還有埋伏。溫涼心念電轉,賣個破綻,硬接了對方一掌,借着掌力向後飄退,同時左手在腰間一抹,一枚朱紅色的彈丸射向灰衣人面門!
灰衣人似乎識得厲害,不敢硬接,側身閃避。
“噗”的一聲輕響,彈丸在空中爆開,一團腥甜刺鼻的紅霧瞬間彌漫開來,遮蔽了視線。
“煙雨奪魂散?”灰衣人冷哼,屏息急退。
而溫涼已借着這片刻的阻隔,身形如箭,朝着密林深處疾射而去!他必須盡快擺脫此人,趕往雲停城!
然而,他剛掠出不足十丈,前方樹林中,一道凌厲無匹的刀光,如九天雷霆般裂空斬下!刀未至,那狂暴熾烈的刀意已將他牢牢鎖定,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灼熱粘稠!
這一刀,霸道,猛烈,一往無前!
與灰衣人陰柔冰寒的武功截然相反,卻同樣致命!
前有絕刀攔路,後有強敵追擊。
溫涼瞳孔驟縮,心沉到了谷底。
今日,怕是難以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