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台燈下,林柚第五遍檢查背包。
樂譜、筆記本、充電寶、潤喉糖……所有東西都在它們該在的位置,除了那張素描。她甚至把背包整個倒過來抖了抖,但只有幾枚硬幣和一根斷掉的鉛筆芯滾落出來。
那幅星空鋼琴素描,確實不見了。
“柚柚,你找什麼呢?”上鋪的蘇曉探出頭,嘴裏叼着根棒棒糖,“都看你折騰半小時了。”
“一張畫。”林柚的聲音有些發悶,“畫在素描紙上的,大概A4大小。”
“很重要?”
“……嗯。”林柚坐回椅子,“是我新曲目的視覺構思草稿。”
蘇曉翻身下床,赤腳踩在木地板上。她湊到林柚旁邊,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你準備在音樂會上演奏的那個《星雲敘事曲》?”
林柚點點頭。她點開手機相冊,翻到一張模糊的照片——那是她在畫完後隨手拍的,光線昏暗,但能看清大概構圖:“喏,就是這個。”
蘇曉盯着屏幕看了幾秒,吹了聲口哨:“厲害啊柚柚,這水平都能去做繪本插畫了。所以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可能……”林柚抿了抿嘴唇,“掉在天文社的活動室了。”
“天文社?”蘇曉的八卦雷達瞬間啓動,“你什麼時候去天文社了?等等——該不會是今天傍晚?我聽說天文社今晚在西區老樓調試新設備,陸星河親自坐鎮。你見到他了?”
“陸星河?”林柚重復這個名字。
“你不知道?”蘇曉瞪大眼睛,“天文社社長,物理系研一,天文競賽全國金獎,長得還——”她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就那種,你一看就知道是小說男主角的長相。哦對了,他還是我們學校去年票選的‘最想成爲他實驗搭檔’第一名。”
林柚想起那雙在紅色燈光下像琥珀般的眼睛,還有他說“音樂不需要遵守物理定律”時,那種冷靜中帶着一絲玩味的語氣。
原來他叫陸星河。
“所以你真的見到他了?”蘇曉追問,“發生什麼了?你的畫怎麼會掉在那兒?”
林柚簡單描述了傍晚的遭遇,省略了自己緊張到語無倫次的部分,也省略了對方撿起她的樂譜時那種專注審視的目光。
“也就是說,你誤入天文社,撞見了陸星河,然後倉皇逃走,可能把畫掉在那兒了。”蘇曉總結,然後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柚柚,這是天意啊。”
“什麼天意?”
“接近他的天意!”蘇曉拍了下桌子,“你想啊,那幅畫對你很重要,你必須拿回來。而拿回來的唯一方式,就是再去一次天文社,對吧?”
林柚有種不祥的預感。
“所以——”蘇曉拖長聲音,“你就趁着這個機會,加入天文社吧。”
“我爲什麼要加入天文社?”
“理由一:拿回你的畫。理由二——”蘇曉豎起兩根手指,“你不是一直說想找新的創作靈感嗎?天文啊!宇宙啊!多浪漫的題材!你想想,在真正的天文社活動裏感受星空,不比你自己對着星圖空想強?”
林柚沉默了。
蘇曉說得不無道理。這段時間她卡在創作瓶頸,正是因爲那些關於星空的想象都停留在書本和網絡上。她從未真正通過望遠鏡看過星雲,也從未在野外感受過無光污染的夜空。
“可是……”林柚猶豫,“我跟陸星河說我是走錯教室的。現在突然說要加入,不是很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蘇曉理直氣壯,“你就說,你回去之後對他說的那些天文知識產生了興趣,想深入學習。這叫求知欲,多好的品質!”
林柚還想說什麼,手機屏幕亮了。
是一條新的好友申請。備注欄只有簡潔的三個字:“陸星河”。
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
“誰啊?”蘇曉湊過來,然後倒抽一口氣,“我天!說曹操曹操到!快快快,通過!”
林柚點了通過。幾乎是立刻,對話框頂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幾秒後,一條消息跳出來:
「你的畫,在天文社。」
緊接着發來一張照片。正是她那幅星空鋼琴素描,平鋪在深色工作台上,旁邊放着一把鋼尺,像某種證據的展示。
林柚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她打字回復:「謝謝!請問什麼時候方便去取?」
對方的回復很快:「明天下午四點,社團活動室。另外——」
光標閃爍了幾秒。
「如果你對天文感興趣,明天有社員在調試光譜儀,可以來看。」
林柚抬起頭,對上蘇曉興奮的眼神。
“他說什麼?他說什麼?”
“他讓我明天去拿畫。”林柚停頓了一下,“還說……可以去看光譜儀調試。”
蘇曉歡呼一聲,棒棒糖差點掉出來:“我就說吧!天意!這絕對是天意!”
那晚林柚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腦海裏反復回放傍晚的畫面。紅色燈光,金屬望遠鏡的氣味,他撿起樂譜時專注的側臉,還有那句“音樂不需要遵守物理定律”。
凌晨兩點,她終於放棄入睡,起身坐到書桌前。翻開深藍色手稿本,她在空白頁上寫下:
「主題A修改:1344光年的回響
嚐試用不同音區表現距離感——
低音區:厚重的時空隔閡
高音區:抵達時的微弱但清晰」
寫完後,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翻到本子最後,找到之前記錄的遊戲靈感片段。其中一條寫着:“遊戲場景BGM構思:星域探索章節,需要空靈、有距離感但又不失溫暖的旋律。”
她閉上眼睛,手指在桌面上無聲地敲擊節奏。
同一時刻,男生宿舍三樓,陸星河也還沒有睡。
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開着天文數據處理軟件,但窗口最小化了。當前顯示的頁面是遊戲《星界》的論壇,他正在瀏覽一個技術分析帖。鼠標滾輪滑動,頁面停在一段討論上:
“最近那個主播‘柚柚不甜’的配樂風格變了,你們發現沒?她上周直播時自己彈的那段BGM,和弦進行很有太空感。”
下面有人回復:“對!尤其是中段那個全音階片段,簡直像是星雲在旋轉。”
陸星河點開收藏夾裏的一個鏈接。那是“柚柚不甜”的直播錄像存檔,時間戳顯示是五天前的晚上。他拖到中段,戴上耳機。
鋼琴聲流淌出來。
那是一段即興演奏,沒有復雜的技巧,但和弦選擇得很特別——大量的掛留和弦,解決得不完全,營造出懸停感。中段果然出現了全音階的片段,音符像在空氣中緩慢擴散。
陸星河閉上眼睛聽。
很奇怪的,這段音樂讓他想起傍晚看到的那頁樂譜。雖然旋律不同,但那種試圖用聲音表現空間與距離的意圖,如出一轍。
他睜開眼,看向工作台抽屜。
抽屜關着,但他知道裏面放着那張星空鋼琴的素描。畫得確實很好,光影處理專業,透視準確,一看就是受過系統訓練。更重要的是,畫裏藏着某種對星空的理解——不是科普書上的刻板知識,而是一種更私人、更感性的認知。
鋼琴與星系的連接線。琴弦化作的軌道。
還有那句“當琴鍵落下,星辰開始公轉”。
陸星河關掉遊戲論壇,重新打開天文軟件。屏幕上顯示的是獵戶座大星雲的光譜分析數據,不同元素發射線在圖表上形成尖峰。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然後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打上:“非專業視角下的星空藝術化表達——以音樂與繪畫爲例”。
寫完標題,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這完全偏離了他今晚原本的研究計劃。
第二天下午三點五十分,林柚站在西區老教學樓303室門前。
和昨晚不同,今天門是虛掩着的。裏面傳來輕微的機械運轉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對話:
“這個波長範圍需要再校準一下……”
“試試調整光柵角度?”
林柚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請進。”是陸星河的聲音。
推開門,活動室裏的光線比昨晚明亮許多。窗簾拉開了,下午的陽光斜照進來,空氣中的塵埃清晰可見。望遠鏡還立在房間中央,但旁邊多了幾台她叫不出名字的儀器,屏幕上跳動着波形圖和數據流。
房間裏除了陸星河,還有另一個男生。戴黑框眼鏡,正埋頭調試設備。
陸星河轉過身。今天他穿了件深灰色的針織衫,袖子依然挽到手肘,手裏拿着一本厚重的資料夾。陽光從側面照過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淺金色的邊緣。
“很準時。”他說,然後看向工作台,“你的畫在那邊。”
素描平鋪在工作台上,上面壓着一塊透明亞克力板,防止被風吹動。林柚走過去,看到畫紙邊緣有些微的折痕,但整體完好無損。
“謝謝。”她拿起畫,手指拂過紙面,“我還以爲找不回來了。”
“畫得很好。”陸星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特別是琴弦的光軌處理——你用了點光源散射的技法來模擬星芒?”
林柚轉過身,有些驚訝:“你看出來了?”
“我選修過建築系的制圖課。”他走近幾步,目光落在畫上,“這種技法通常用來表現金屬或玻璃的反光。你用在這裏,讓琴弦看起來真的像在發光。”
他的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觀測事實,但林柚莫名覺得耳根有點發熱。
“那個……”她移開視線,“我聽說你們在調試光譜儀,可以看看嗎?”
陸星河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可以。周嶼。”
戴眼鏡的男生抬起頭。
“給林柚簡單講解一下光譜儀的原理。”陸星河說,“我處理一下數據。”
名叫周嶼的男生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他看了眼林柚,又看了眼陸星河,嘴角揚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喲,新面孔啊。社長,這位是?”
“音樂系的林柚。”陸星河已經坐回電腦前,頭也不抬,“她對天文有興趣。”
“音樂系?”周嶼的眼鏡片閃過一道光,“稀客稀客。來,我跟你講,這玩意兒可有意思了——”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周嶼用極其生動的語言講解了光譜儀的工作原理,從牛頓的三棱鏡實驗講到現代天文光譜學如何分析恒星成分。林柚聽得入神,偶爾提出問題,周嶼都一一解答。
期間,陸星河一直坐在電腦前處理數據,但林柚注意到,在她問出一個關於“不同元素光譜線是否像不同音高”的問題時,他敲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這個問題問得好!”周嶼興奮地拍了下儀器外殼,“某種意義上是的!每種元素都有特定的‘指紋譜線’,就像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聲紋。不過——”
他話鋒一轉,看向陸星河:“這方面我們社長更有研究。他本科論文就是關於光譜數據的可視化表達。對吧,社長?”
陸星河終於轉過頭:“你講完了?”
“講完了講完了。”周嶼舉手做投降狀,“剩下的您來。”
陸星河站起身,走到光譜儀旁。他沒有立刻講解,而是調出了一組數據——屏幕上出現一條條彩色的譜線,像一道被拉長的彩虹。
“這是太陽的光譜。”他說,手指在屏幕上劃過,“這些暗線是吸收線,對應不同的元素。氫、氦、鈣、鐵……每一種都有固定的位置。”
他的講解方式和周嶼完全不同,簡潔、精準,沒有任何多餘的形容。但林柚聽得很認真,目光追隨着他手指劃過的一條條譜線。
“所以……”她輕聲說,“如果我們把不同波長的光轉換成不同音高,就能‘聽’到恒星的聲音?”
陸星河看向她。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照亮她仰起的臉。她的眼睛很亮,裏面有一種他熟悉的、近乎執拗的好奇。
就像昨晚她解釋爲什麼要用全音階表現星雲時一樣。
“理論上可以。”他說,“但實際的光譜數據轉換成聲音後,可能並不悅耳。那只是物理事實的直接轉換,不是藝術。”
“可是……”林柚頓了頓,“物理事實本身,不也是一種美學嗎?”
房間裏安靜了幾秒。
周嶼的眼鏡又反光了。他看看林柚,又看看陸星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
陸星河沉默地看着林柚,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然後他說:
“下周有雙子座流星雨的觀測活動。如果你感興趣,可以作爲臨時社員參加。”
他從工作台上拿起一份表格,遞給她:“這是報名表。”
傍晚,林柚帶着那張報名表和素描回到了宿舍。
蘇曉迫不及待地撲上來:“怎麼樣怎麼樣?畫拿回來了嗎?見到陸星河了嗎?他說什麼了?”
“畫拿回來了。”林柚把素描遞給她,“也見到他了。他還讓我……參加下周的流星雨觀測。”
“流星雨觀測?”蘇曉的眼睛瞪得滾圓,“天啊柚柚!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這意味着你要和陸星河一起!在深夜!看星星!這比所有校園戀愛小說的開頭都浪漫!”
林柚沒有接話。她走到書桌前,把報名表攤開。
表格設計得很簡潔,需要填寫基本信息、專業,以及“爲什麼想參加本次活動”。在最後一個問題的空白處,林柚拿起筆,停頓片刻,寫下:
「想親眼看看,那些在樂譜上被寫成音符的星光,真實的樣子。」
寫完,她放下筆,看向窗外。
天色漸暗,東方的天空已經能看到幾顆早亮的星。其中三顆排成直線,正是獵戶座的腰帶。
1344光年外的光,此刻正抵達地球。
也抵達她的眼睛。
同一時刻,天文社活動室裏,周嶼一邊收拾設備一邊吹口哨。
“社長。”他忽然開口,“那個音樂系的女生,挺特別的。”
陸星河正在關閉電腦,頭也不抬:“嗯。”
“她問的問題都很有意思。光譜像音高,物理事實是美學……嘖嘖,有想法。”周嶼推了推眼鏡,“而且她看你調試設備的時候,那個專注的眼神——我打賭她對你肯定——”
“設備檢查完了嗎?”陸星河打斷他。
“完了完了。”周嶼舉手投降,“不過社長,說真的,你破例讓她參加觀測活動,該不會是因爲——”
他沒有說完,因爲陸星河已經拎起背包走向門口。
“走的時候鎖門。”陸星河說完,拉開門離開了活動室。
走廊裏,聲控燈隨着腳步聲逐一亮起。陸星河走到樓梯轉角時,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是遊戲《星界》的推送通知:“您關注的主播‘柚柚不甜’已開播。”
腳步微微停頓。
陸星河靠在樓梯欄杆上,點進了直播間。
手機屏幕上彈出遊戲界面,右下角的小窗口裏,主播沒有露臉,只有一雙手在鍵盤和鼠標間移動。背景音樂是輕柔的鋼琴曲,正是那天晚上他聽過的那段即興演奏。
直播間的聊天框裏,觀衆在熱情地打招呼。主播用變聲器處理過的、比現實中更軟萌的聲音回應:
“大家晚上好呀~今天我們來探索新開的星域地圖。”
陸星河看着屏幕上的遊戲畫面,又抬眼看向窗外漸暗的天空。
某個瞬間,兩個畫面在他腦海中重疊——遊戲裏虛擬的星域,現實中真實的星空,還有那個在兩者之間、用音樂搭建橋梁的身影。
他退出直播間,打開通訊錄,找到“林柚”的名字。
光標在輸入框閃爍。
幾秒後,他打字發送:
「觀測活動需要準備御寒衣物。夜間氣溫會降至10度以下。」
發送完畢,他收起手機,走下樓梯。
而宿舍裏,正在準備直播設備的林柚聽到手機提示音。她拿起來看,看到那條消息時愣了一下。
然後,不知爲何,她想起傍晚時他說“物理事實本身,不也是一種美學嗎”的樣子。
那個瞬間,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東西,現在想來,似乎是——
笑意?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遊戲開播的定時提醒。
林柚搖搖頭,把那些紛亂的思緒趕走,戴上耳麥,點下了“開始直播”的按鈕。
直播間人數迅速攀升。在觀衆列表的最頂端,那個熟悉的ID“StarRiver”準時出現。
一如過去的每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