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契成的第七日,沈清弦在撫琴時發現,他能“看見”琴音流淌的軌跡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神識——那些原本無形的音波,如今在他感知裏化作淡金色的細流,從指尖流瀉而出,在空中盤旋、交織,最後匯入燼弦琴的雷紋裏。而當琴音觸及謝無淵時,那些細流會自發纏繞上去,溫柔地滲入那人周身環繞的赤金色神力中,像溪流匯入大海。
更奇妙的是,他能感知到謝無淵的“回應”。
不是言語,是某種更本質的共鳴——當琴音撫平他某處暗傷時,沈清弦能感覺到一縷溫熱的暖意從自己心口升起;當琴音觸及他雷刑舊痕時,自己後背對應位置也會傳來細微的刺痛。
仿佛他們的身體,真的成了彼此的鏡子。
“這是同生契的初步效果。”謝無淵那日練劍結束後,爲他解釋,“神魂交融後,我們的靈力會自然互補,傷痛也會部分共擔。等你修爲再深些,甚至能短暫借用我的神力,或讓我分擔你的痛楚。”
沈清弦聽完,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裏曾經因爲彈琴磨出薄繭,如今卻在同生契的滋養下恢復光滑。不止手心,他全身那些因取血留下的暗傷、因寒氣侵蝕的舊疾,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
淨靈體的修復力本就遠超常人,加上謝無淵神格的溫養,短短七日,沈清弦竟覺得自己的身體從未如此輕盈、通透。
但變化不止於此。
那夜子時,沈清弦從夢中驚醒。
不是噩夢——他夢見自己站在昆侖山巔,腳下是萬年不化的積雪,手中捧着一盞琉璃燈。燈芯很亮,照亮了漫天風雪,也照亮了不遠處一個銀發赤瞳的背影。
是謝無淵。
夢裏的謝無淵比現在年輕些,眉眼間還帶着少年人的銳氣。他轉身看向他,赤瞳裏漾着溫柔的笑意,嘴唇動了動,說了句什麼。
沈清弦沒聽清。
他急切地想問,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然後夢境開始崩塌,風雪倒卷,昆侖山在眼前碎裂,只有那盞琉璃燈還亮着,燈影裏映出謝無淵逐漸遠去的身影——
“別走!”
沈清弦猛地坐起,冷汗浸透單衣。
然後他愣住了。
因爲他發現,自己不在淨室的床榻上。
他在……謝無淵的神識海裏。
不,更準確地說,是同生契讓兩人的夢境產生了重疊。此刻他“看見”的,是謝無淵正在經歷的夢——不是昆侖山,是戰場。
屍山血海,魔氣沖天。
謝無淵一身玄甲盡碎,半跪在堆積如山的魔族屍骸上,燼霜刀插在身旁,刀身被污血浸透。他低着頭,銀發披散,遮住了臉,只有緊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泛白。
夢境裏的情緒洶涌而來:暴怒,殺意,還有……深不見底的疲憊。
沈清弦的心髒狠狠一揪。
他想走過去,想碰碰那個人,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同生契讓他能“看見”謝無淵的夢境,卻無法幹預,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獨自承受。
就在這時,夢境裏的謝無淵突然抬起頭。
赤瞳穿過屍山血海,精準地“看”向沈清弦所在的方向——即便那只是一個虛無的夢境投影。
“……清弦?”
夢裏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沈清弦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只能拼命點頭。
謝無淵怔了怔,隨即扯出一個極淡的、疲憊的笑:“又夢到你了……也好,至少夢裏,你是幹淨的。”
他伸手,像是想碰觸什麼,指尖卻只抓到一片虛無。
沈清弦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
他想說“我在這裏”,想抱住這個人,想告訴他那些血與火都不是真的——可夢境開始消散,謝無淵的身影逐漸模糊,最後只剩那雙赤瞳,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徹底湮滅。
沈清弦驚醒第二次。
這次是真的醒了。
淨室裏燭火昏暗,窗外夜色深沉。他坐在榻上,大口喘息,掌心全是冷汗。而幾乎在同一時刻,淨室的門被推開,謝無淵披着外袍沖進來。
“清弦?”他聲音帶着未散盡的沙啞,赤瞳在黑暗裏亮得驚人,“你……做噩夢了?”
沈清弦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間殘留的疲憊,看着他衣襟處隱約透出的、新添的傷痕,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那不是夢。
至少不完全是——謝無淵真的在戰場上,真的在廝殺,真的在累到極致時,靠着夢見他來撐下去。
“謝無淵。”沈清弦啞聲開口,“你受傷了。”
不是疑問,是陳述。
謝無淵一怔,隨即若無其事地拉緊衣襟:“小傷,無礙。”
“讓我看看。”
“不用——”
“讓我看。”沈清弦打斷他,聲音發顫,“同生契讓我感覺到了……你後背有三道新傷,左肋有一處骨裂,還有……心脈附近有魔毒殘留。”
謝無淵沉默。
良久,他嘆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背對着沈清弦,緩緩褪去上半身的衣物。
燭光下,那具身軀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痕。
最新的三道爪痕從左肩斜劃至右腰,皮肉翻卷,邊緣泛着不祥的紫黑色——是魔將留下的。左肋處一片青紫,肋骨微微凹陷,顯然是重擊所致。而心口附近,確實有一小片皮膚呈現詭異的灰白色,像被什麼腐蝕過。
沈清弦的指尖顫抖着撫過那些傷口。
每碰一處,他自己身上對應的位置就會傳來細微的刺痛——那是同生契在分擔痛楚。很輕,比起謝無淵承受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沈清弦知道,這只是開始。
同生契會隨着時間推移而加深。
終有一天,謝無淵的痛,他會感同身受。
“疼嗎?”他小聲問。
“習慣了。”謝無淵淡淡道,重新穿好衣服,“魔族近日攻勢越來越猛,天門陣眼又因淨靈血不足開始不穩……我必須守住。”
沈清弦抿唇。
他想問“淨靈血不足是不是因爲我”,想問“我能不能幫你”,想問“我們能不能一起逃”……但最終,他什麼都沒問。
他只是伸手,從後面抱住謝無淵。
將臉埋在那人寬闊的後背,嗅着淡淡的血腥氣與冷香,輕聲說:
“下次上戰場前,來我這裏一趟。”
謝無淵身體微僵:“……做什麼?”
“我給你彈琴。”沈清弦說,“彈《歸墟引》,彈‘同歸’,彈所有能讓你靜心凝神的曲子。然後你帶着我的琴音去打仗——這樣就算受傷,至少……至少有我的聲音陪着你。”
謝無淵久久沒有說話。
燭火噼啪爆了一聲。
然後,沈清弦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覆上了他環在對方腰間的手。
“好。”
謝無淵的聲音低啞,卻溫柔得不像話。
“下次一定來。”
窗外漸白。
長夜將盡,而前路依舊風雪彌漫。
但相擁的兩人知道,從今往後,他們不再是孤身一人。
同息共命,生死同舟。
這誓言,比任何刀劍都鋒利。
也比任何鎧甲都堅固。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