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絨布，將老巷裹得密不透風。當鋪裏的檀香燃到了盡頭，最後一縷青煙嫋嫋散去，只留下滿室若有似無的淡香。林時坐在檀木櫃台後，指尖還殘留着賬本紙頁的粗糙觸感，虎哥一行人離去時的凶狠眼神，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裏盤旋，攪得他心煩意亂。
台燈的光暈昏黃而微弱，映照着香案上的琉璃沙漏。金沙順着狹窄的瓶頸緩緩流淌，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時光在無聲地嘆息。林時盯着沙漏，眼神空洞，老鬼的貪婪、孟瑤的茫然、虎哥的威脅，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讓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家時間典當鋪，究竟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沉重與凶險。
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電子表，時針不偏不倚地指向午夜零點。
就在這時，門檐下的銅鈴突然發出一陣細碎的叮當聲。
這聲響很輕，帶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怯懦，和老鬼來時的莽撞截然不同。林時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挺直脊背，朝着門口望去。
一道纖細的身影，裹着一件單薄的白色外套，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單薄。女孩低着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眼眶裏還噙着未幹的淚水。她的手裏緊緊攥着一個破舊的帆布包，手指因爲用力而泛白，腳步踉蹌地走進當鋪，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
“你……你好。”女孩的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濃重的鼻音，剛一開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地往下掉。
林時看着她這副模樣，心裏的煩躁瞬間被一股莫名的憐惜取代。他站起身，放柔了聲音：“你想典當什麼？”
女孩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而清秀的臉。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看起來格外惹人疼惜。“我……我叫夏曉。”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哽咽，“我聽說，這裏可以典當東西，換取想要的願望，是真的嗎？”
林時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看着夏曉那雙充滿期待又帶着絕望的眼睛，心裏已經隱隱猜到了幾分。
“我想……我想典當我和他三年的回憶時間。”夏曉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要換他回心轉意，換他重新愛上我。”
“回憶時間？”林時皺緊眉頭，這又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典當物。他想起孟瑤的繪畫天賦，想起老鬼的童年快樂，心頭涌起一股強烈的抗拒。“你想清楚了嗎？回憶是很珍貴的東西，一旦典當，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夏曉像是被戳中了痛處，眼淚掉得更凶了。她蹲下身，抱着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着，壓抑的哭聲從喉嚨裏溢出，帶着撕心裂肺的絕望。“珍貴又有什麼用？”她的聲音裏充滿了苦澀，“他已經不愛我了，他說我們之間的回憶，全都是累贅。他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
林時看着她蜷縮在地上的身影，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來。他想起賬本上那句冰冷的“自願典當，代價自擔”，指尖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應該拒絕，應該告訴這個女孩，典當的代價有多可怕。可看着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夏曉哭了很久，久到林時以爲她會一直這樣哭下去。直到她的哭聲漸漸平息，她才緩緩站起身，擦幹臉上的淚水，眼神裏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我已經想清楚了。”她看着林時，一字一頓地說，“只要能讓他回來，別說三年的回憶，就算是一輩子的回憶，我也願意典當。”
也願意典當。”
林時看着她那雙泛紅的眼睛，心裏嘆了口氣。他轉身從櫃台深處拿出契約簿，攤開在夏曉面前，又拿出那支烏黑的毛筆。“姓名。”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夏曉。”女孩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林時低頭，在契約簿上寫下“典當物：與戀人三年的回憶時間；兌換物：戀人回心轉意”。他將毛筆遞給夏曉，目光復雜地看着她：“籤了字，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夏曉沒有絲毫猶豫，她接過毛筆，指尖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她看着契約簿上的字跡，眼淚再次模糊了視線。那些和戀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像是電影般在她腦海裏閃過——第一次牽手時的心跳，第一次擁抱時的溫暖，第一次親吻時的羞澀……
她咬了咬牙，閉上眼睛，一筆一劃地在契約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夏曉的筆尖落下最後一筆的瞬間，香案上的琉璃沙漏突然發出一陣輕微的嗡鳴。
林時猛地抬頭，只見一縷淡粉色的光芒，從夏曉的身上飄了出來。那光芒溫柔而繾綣，像是戀人之間的呢喃，悠悠蕩蕩地飄向沙漏，觸碰到沙漏壁的瞬間，就像水滴融入大海，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
夏曉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腦海裏，關於戀人的記憶，正在一點點變得模糊。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畫面，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紗，變得朦朧而遙遠。
“我……”夏曉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她伸手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蹲下身，“我的腦子裏……好像空了一塊。”
林時看着她這副模樣，心裏涌起一股濃濃的愧疚。他知道，這是典當回憶的代價。那些被剝離的回憶，不僅僅是畫面，更是刻在靈魂深處的情感。失去它們，就意味着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
就在這時，夏曉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當鋪裏響起，顯得格外突兀。夏曉愣了一下，茫然地掏出手機。當她看清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她前男友的名字。
夏曉的嘴唇哆嗦着，手指顫抖地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遲疑，卻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夏曉……我們……能不能見一面？”
夏曉的眼淚瞬間洶涌而出。她捂住嘴，強忍着哭聲，哽咽着說：“好……”
掛了電話，夏曉抬起頭，看向林時，眼裏滿是激動與狂喜。她想說謝謝，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只是朝着林時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當鋪。
林時站在原地，看着夏曉消失在夜色裏的背影，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低頭看向契約簿，夏曉的籤名旁邊，浮現出一行淡淡的金色小字——三年回憶時間，已收訖。
他走到香案前，看着琉璃沙漏裏的金沙，依舊在緩緩流淌。只是那金沙的顏色，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淡淡的粉色。
夜風從敞開的木門吹進來，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林時打了個寒顫，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夏曉典當的是回憶，那麼代價，又會是什麼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取代。林時看着契約簿上的字跡，只覺得一股濃重的陰霾，正在朝着這家時間典當鋪，緩緩壓來。
台燈的光暈，似乎也變得更加黯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