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匯演帶來的短暫光環,像夏日午後的一場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水沖刷過的地面,很快又被太陽曬得蒸騰起原先的暑氣。
第二天回到學校,唐芯明顯感覺到氣氛變了。
走廊裏,前一天還熱情地圍着她,誇她跳得像仙女一樣的同學,此刻看到她,眼神都有些躲閃。她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當唐芯走近時,談話聲便戛然而止,然後互相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迅速散開。
空氣裏漂浮着無形的絲線,細微,卻足夠絆住人的腳步。
【猜忌,像初春的柳絮,看似輕盈無害,卻能鑽進人的眼耳口鼻,讓人無端地窒息。爲什麼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變了?】
唯一不變的,是林婉。
“芯芯,你別理她們,”放學的路上,林婉挽着唐芯的胳膊,憤憤不平地說,“她們就是嫉妒你!你都不知道,昨天演出結束,王老師在辦公室把你怎麼誇的,說你是我們班的驕傲。”
林婉是唐芯在班裏唯一的朋友。她家境普通,住在離弄堂不遠的老式公房裏,父親是國企的普通職員,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沒有蘇薇那樣的家世,也沒有唐芯那樣驚人的美貌,性格有些怯懦,但對唐芯,她是真心的。
唐芯勉強笑了笑,心裏那點因爲被孤立而升起的陰霾,被林婉的維護驅散了些許。“我知道,謝謝你,婉婉。”
“我們是好朋友,說什麼謝。”林婉從書包裏掏出一個蘋果,擦了擦遞給唐芯,“我媽今天買的,可甜了,你嚐嚐。”
蘋果清脆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唐芯心裏暖暖的。她想,就算全世界都與她爲敵,只要林婉還在身邊,她就沒什麼好怕的。
可她不知道,有些友誼,在巨大的誘惑面前,比紙還要薄。
午休時間,李娜和幾個女生堵住了正要去打開水的林婉。
“林婉是吧?”李娜抱着手臂,居高臨下地打量着她。
林婉嚇了一跳,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點了點頭。她知道這些人是蘇薇的朋友,平時在班裏橫着走,沒人敢惹。
“你跟那個唐芯,關系很好?”另一個女生問,語氣裏滿是探究。
“我們……是同學。”林婉不敢說“是好朋友”。
李娜嗤笑一聲:“同學?我看你們天天黏在一起。我勸你啊,離她遠一點。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湊到林婉耳邊,用一種分享秘密的口吻說道:“我可都打聽清楚了,她家就住在後面那片最破的弄堂裏,她爸是個下崗工人,天天在家喝酒,她媽在別人家當保姆!你說,這種人家出來的女兒,能有什麼好心思?爲了出風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這些話像一盆髒水,潑得林婉愣在原地。她知道唐芯家裏窮,但沒想到是這樣一番光景。保姆的女兒,下崗工人的女兒……這些標籤,讓她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優越感。
“還有啊,”李娜見她動搖了,繼續加碼,“她那身演出服,是租的吧?聽說爲了省錢,都沒送去幹洗店,自己拿肥皂搓的。一股子廉價味,也不嫌丟人。”
周圍的女生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
林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想反駁,說唐芯不是那樣的人,可那些話堵在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爲李娜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就在這時,蘇薇走了過來。
她沒有看李娜等人,目光徑直落在林婉身上。她的眼神不像李娜那樣咄咄逼人,反而帶着一種溫和的、平等的意味。
“你們別嚇着她。”蘇薇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她走到林婉面前,臉上帶着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你好,林婉。我叫蘇薇。”
林婉緊張地攥着校服衣角,“我……我知道。”
“你別緊張,”蘇薇的語氣很柔和,“我只是覺得你人挺好的,想跟你交個朋友。不像有些人,看着安安靜靜的,其實一肚子心機。”
她意有所指,林婉當然聽得懂。
蘇薇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遞到林婉面前。“這個送給你,日本帶回來的,很香。”
那是一個百樂牌的限定款按動圓珠筆套裝,五顏六色的筆杆在陽光下閃着誘人的光澤。林婉在文具店的櫥窗裏見過,要一百多塊錢,是她一個月的零花錢。
“不……我不能要,太貴重了。”林婉連連擺手,眼睛卻直直地盯着那個盒子。
“朋友之間,送個小禮物而已,談什麼貴重。”蘇薇不由分說地將盒子塞進她手裏,順勢拉住了她的手,觸感溫暖而柔軟。“周末我家有個派對,請了班裏好多同學,你也一起來吧?可以嚐嚐我媽媽從法國帶回來的馬卡龍。”
法國的馬卡龍,只在電視上見過的東西。還有派對,那是屬於蘇薇她們那個世界的詞語。
林婉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看到蘇薇身後,李娜那些人投來的羨慕目光。她感覺到,只要她點了頭,就能輕易地跨入那個她一直向往的、閃閃發光的圈子。而代價,僅僅是疏遠唐芯。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我要考慮一下。”林婉最終還是沒敢立刻答應,她從蘇薇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抱着那個滾燙的筆盒,慌不擇路地跑了。
蘇薇看着她倉皇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
下午,唐芯發現林婉有些不對勁。
她總是心不在焉,好幾次唐芯跟她說話,她都像沒聽見一樣。放學的時候,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等着唐芯一起走,而是匆匆忙忙地收拾好書包,說家裏有事,自己先走了。
唐芯心裏升起一絲不安。她追了出去,在樓梯的拐角處,看到了林婉。
林婉正被幾個女生圍着,其中就有李娜。她手裏拿着一支嶄新的、漂亮的粉色圓珠筆,正在給她們看。
“哇,林婉,你這支筆好漂亮啊!”
“是啊,在哪兒買的?”
林婉的臉上帶着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混合着炫耀和局促的笑容。“是……是蘇薇送我的。”
唐芯的腳步,就那麼釘在了原地。
她看着林婉,看着她手裏的筆,看着她臉上陌生的笑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林婉也看到了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下意識地想把筆藏到身後,但已經來不及了。
李娜看到了唐芯,故意揚高了聲音:“喲,這不是我們的大明星嗎?怎麼,看到林婉和我們一起玩,不高興了?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窮酸得只能用一塊錢三支的破筆?”
刻薄的話語像刀子一樣扎過來。
唐芯沒有理她,她的眼睛只看着林婉,輕聲問:“婉婉,你……”
她想問,你爲什麼收她的東西?你爲什麼和她們在一起?你爲什麼……要騙我?
可她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林婉的眼神躲閃,不敢看她,嘴唇囁嚅着,半天擠出一句:“芯芯,你別誤會,我……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李娜不耐煩地打斷她,一把拉過林婉,“林婉,別理她。薇薇還在等我們呢,周末的派對,我們去挑裙子。”
林婉被她拉着,踉蹌着往前走了兩步。她回頭看了唐芯一眼,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掙扎,但更多的,是一種奔向新世界的決絕。
她終究沒有停下腳步。
唐芯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樓梯間,看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夕陽的餘暉從窗戶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寂寥又孤單。
【背叛,是冬日裏最鋒利的冰棱,無聲地刺入心口,帶來的不是劇痛,而是瞬間凍結一切的麻木。她最好的朋友,爲什麼要對她說謊?】
她慢慢地蹲下身,將臉埋進膝蓋裏。
原來,舞台上的那點光,不僅會引來嫉妒的飛蛾,還會灼傷最親近的人。
弄堂裏的荊棘花,第一次嚐到了被最信任的人連根拔起的滋味。那不是血肉模糊的疼,而是一種從內裏開始腐爛的、緩慢而絕望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