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點是一座典型的紅磚大院，兩排房子呈L型排開，院子裏堆滿了雜亂的柴火垛和還沒來得及清理的積雪。
剛一進院門，一股混合着陳年酸菜、燒煤的煙塵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黴味兒，就順着風撲面而來。
“男知青住東邊那兩間，女知青住西邊這間大的。”
張衛東指了指西屋，手裏的香煙已經燃了一半，他吧嗒了一口，語氣裏沒什麼溫度，“趕緊進去占地兒，晚了就把行李放地上。”
這話一出，原本還凍得瑟瑟發抖的女知青們瞬間像是打了雞血，發瘋一樣往西屋門口擠。
趙招娣更是一馬當先，別看剛才哭得梨花帶雨，這會兒搶起地盤來，胳膊肘使得那是虎虎生風。
林晚皺了皺眉，並沒有參與這場推搡，而是故意落在了最後。
她戴着厚厚的手套，手指輕輕在鼻尖下抹了一點清涼油——這是她下車前從空間裏特意拿出來的。
即便有了心理準備，當那扇斑駁厚重的木門被趙招娣“哐當”一聲撞開時，林晚還是被屋裏的景象和氣味給震懾住了。
如果說外面的冷是物理攻擊，那屋裏的味道就是魔法暴擊。
這是一間足有五十平米的大屋子，南面是一鋪貫穿了整面牆的“萬字炕”。炕上鋪着幾張早就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蘆葦席，席子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了裏面黑乎乎的炕泥。
最要命的是那股味道。
屋裏雖然燒着火牆，溫度比外面高了不少，但因爲常年不開窗通風，空氣渾濁得幾乎能看見顆粒。幾十個知青加上老住戶的吃喝拉撒都在這一個院裏，屋裏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腳臭味、溼棉襖被體溫捂熱後的餿味、還有牆角那堆爛白菜發出的腐爛氣息。
這味道就像是一雙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林晚的喉嚨。
“哎呀媽呀！這位置是我的！”
一個身材壯碩、穿着紅花棉襖的老知青正盤腿坐在炕頭最暖和的位置，手裏嗑着瓜子，瓜子皮像天女散花一樣往地上吐。
她叫劉春花，在這林場待了三年了，早就在這大通鋪裏熬成了“地頭蛇”。
見新來的知青們涌進來，劉春花翻了個白眼，把腳上的舊棉鞋一蹬，兩只穿着各種補丁襪子的腳直接盤上了炕。
那一瞬間，一股更具侵略性的酸爽鹹魚味兒，以後來居上之勢，瞬間壓過了屋裏其他的味道。
“嘔......”
剛搶到炕邊的趙招娣臉色一白，捂着嘴幹嘔了一聲。
“矯情個啥？”劉春花眼皮子一掀，陰陽怪氣地冷哼道，“來了這兒還當自己是城裏的嬌小姐呢？嫌臭？嫌臭你睡雪地裏去啊！”
說着，她還故意把那只味道濃鬱的腳往炕沿邊伸了伸，正正好擋住了上炕的路。
新來的幾個女知青嚇得不敢吱聲，只能忍着惡心，委委屈屈地把行李往炕梢（離灶台最遠，最冷的位置）那邊挪。
林晚站在門口，一步都沒邁進去。
她看着那一鋪大炕。
按照這個密度，每個人睡覺翻身都得跟旁邊的人打招呼。晚上睡覺，左邊的人磨牙，右邊的人放屁，對面的人打呼嚕，甚至還能聞到隔壁頭油的味道。
除此之外，她清晰地看到牆角的位置有一大片黑綠色的黴斑，順着牆根往上爬，那是常年潮溼導致的。
而在炕沿下的地面上，幾只不知是誰的髒襪子團成一團，跟吃剩的半個窩窩頭扔在一起。
不行。
絕對不行。
林晚的潔癖雷達在這一刻瘋狂報警，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別說是住在這裏，就是在這個屋子裏多待一秒，她都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更別提她還有個不能見人的空間，要是住在這裏，她連偷吃一塊巧克力都得躲進被窩裏像做賊一樣。
那種毫無隱私，衛生堪憂的生活，對她來說比死還難受。
她必須搬出去。
立刻，馬上。
林晚深吸了一口氣（當然，是隔着圍巾和那層清涼油的，不然會被熏死），轉身走回了院子裏。
院子裏，大隊長張衛東正準備離開。他這人是個粗人，管林場生產是一把好手，但最煩管知青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
“張隊長，請留步。”
一道清冷，溫軟，卻又不失力度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張衛東停下腳步，回頭一看。
是剛才那個眼神不一樣的小姑娘。
林晚摘下了圍巾，露出了一張凍得有些發白，但依然精致得讓人移不開眼的臉。
她沒有像其他知青那樣哭鬧或者抱怨，而是靜靜地站在風口裏，脊背挺得筆直。
“啥事？”張衛東皺了皺眉，“嫌地兒擠？”
他心裏冷笑一聲，每年新來的知青都這德行，住兩天就老實了。
“不是擠的問題。”
林晚搖了搖頭，她的聲音不大，但條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敲在張衛東的痛點上，“張隊長，我看屋裏炕位已經很緊張了。
老知青們也不容易，我們這一來，一下子塞進去這麼多人，確實轉不開身。萬一爲了搶個睡覺的地兒鬧出矛盾，最後還得麻煩您來調解。”
張衛東挑了挑眉，這姑娘說話有點意思，沒光說自己苦，倒是先替他考慮了。
“那能咋整？林場就這條件，沒多餘的房。”張衛東把煙屁股往雪地裏一扔，踩滅了。
“我也不是不能吃苦。”
林晚適時地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柔弱”和“難處”，她垂下眼簾，輕聲說，“主要是我這人……神經有點衰弱，睡覺輕，稍微有點動靜就整宿整宿睡不着。
而且我這身體底子虛，怕冷，要是跟大家擠在一起，萬一病倒了，還得給林場添麻煩。”
這年代，“神經衰弱”是個時髦又萬能的富貴病詞匯，一般幹部家庭出來的孩子才會有這毛病。
張衛東打量了她一眼。看她那一身衣服，還有那張白淨的臉，確實像是那種嬌養出來的，容易生病的瓷娃娃。
這種知青最麻煩，幹活不行，病了還得林場出錢治。
“那你啥意思？想回城？”張衛東沒好氣地問。
“不回城，既然來了就要扎根農村。”林晚立刻表態，隨即話鋒一轉，抬手指了指遠處山腳下的那個黑點，“剛才進村的時候，我看見山腳那邊有個廢棄的小木屋。雖然看着破了點，但勝在清淨。”
她抬起頭，眼神誠懇地看着張衛東：“隊長，能不能把它租給我？我自己修，自己燒火，絕不給隊裏添麻煩。”
張衛東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是被氣笑的。
“那兒？那是老護林員老趙頭以前住的屋子，空了好幾年了！窗戶都沒好的一塊，而且離大部隊有一裏地，後面就是林子，晚上狼嚎你都能聽見！你個女娃娃膽子這麼大？”
“只要能有個安穩睡覺的地方，我不怕。”
林晚回答得斬釘截鐵。
爲了增加說服力，她往前走了一步，壓低聲音，語氣裏帶上了幾分懇求：“隊長，只要您點頭，修房子的材料費我自己出。
另外......我這兒有點我爸從省城帶來的好茶葉，回頭給您送點嚐嚐。”
她沒敢現在就提煙，那是爲了一錘定音。現在的鋪墊，是爲了讓張衛東看到她的懂事和家底。
張衛東眯着眼睛重新審視了一遍林晚。
這姑娘，看着嬌氣，心倒是挺野。
那破房子確實是閒着也是閒着，要是真能住人，倒也給他省了個麻煩。而且看她這架勢，應該是個不差錢的主兒。
“行吧。”
張衛東沉吟了片刻，終於鬆了口，“既然你自己願意去受罪，我也攔着。不過醜話說前頭，那屋子要是漏風凍死人，或者晚上嚇得哭鼻子，到時候再想回知青點，可沒你的地兒了！”
林晚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雪地裏熠熠生輝。
“您放心，我就算是凍死在那屋裏，也絕不回來給您添亂。”
這是實話。
有那一空間的物資，她怎麼可能凍死？
那裏將是她在這個冰天雪地裏，唯一的、溫暖的、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城堡。
“走，帶你去看看，別到時候看了又後悔。”張衛東背着手，率先往山腳下走去。
林晚立刻跟上。
身後的知青點裏，隱約傳來劉春花尖銳的罵聲和趙招娣的哭聲。
林晚連頭都沒回一下。
再見了，那令人窒息的大通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