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不可能!”
馬皇後雙手一鬆,一聲驚呼。
紙張飄落在地,明明沒發出任何聲音,卻讓人心頭一震。
在外,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可在內,她只是一個失去孫兒的可憐人。
“我要去見他。”
僅是一瞬,馬皇後彎腰拾起那張紙,起身就要朝外走。
“妹子,妹子。”
朱元璋強抱住馬皇後,一聲連一聲呼喚,壓低嗓音道:“太醫院的人都說咱雄英沒了!”
此話一出,馬皇後渾身一僵,身子猛然一軟,軟綿綿的倒在朱元璋懷中,顫巍巍的舉着那張紙:“這‘甘’字,他學的時候看着我寫了行書,從來都是‘欲右先左,欲下先上’,是他的字......重八,是老天爺讓他回來了!棺中無屍,你又碰上他,這......”
話沒說幾句,馬皇後已泣不成聲,罕有的表露出當年的小女子之態,將臉埋在朱元璋懷中嗚咽:“重八,我......”
她想多說幾句,哪怕是勸說自己相信的話,可壽衣是她親眼看着朱元璋給雄英穿上的,太醫說話的時候自己也在場,再怎麼勸說,也難過心頭的一坎兒。
“妹子,你放心,真是孫兒,咱絕對會讓他安然無恙的回來,若不是......那必然是有人設局!你可知是誰發現的他?”
“......”
“是常茂。”
話音一落,馬皇後眸中的疑惑被震驚取代。
此事可是涉及龍脈傳承,必須得先確認那少年的身份,否則很容易被人所設局,一旦確認那少年就是雄英,朱元璋想把他帶回來,天下沒人敢說半個不字,可若不是雄英,又被朱元璋一時心急帶回來......那可就有很多麻煩了。
畢竟,第一個瞧見少年的人,正是常茂。
沒人擔心馬皇後會如何,但歷史總是一個輪回,外戚這邊的心思,誰也說不準,馬皇後也不敢肯定的表達態度。
皇家,重點不在於家,而在於皇,那不光是充斥權力的家,而是惶惶不安的一個家,稍有風雨便會支離破碎。
“重八,我想去祭拜先賢,爲雄英祈福。”
不知沉默多久,馬皇後輕嘆一聲,見朱元璋不言語,又輕聲補充:“今日的話,說過了就是說過了,不必記在心裏,對嗎?”
即便知道該如何去做,即便沒有旁人,馬皇後仍給足皇帝的面子,柔聲詢問。
......
年復年,日復日。
皇城的日子仿佛總是如此,天大的事如微風拂過乾清宮,乍起之時引人昂頭感受,過了......也就過了。
短短數日,皇城中素帷猶在,文武官員再上朝退朝,卻也沒了那股悲傷。
大人的悲傷,永遠不會殃及孩童。
坤寧宮內。
朱元璋捧着一碗老鴨湯,避開舊碗豁口的位置,小心翼翼沿邊兒吸溜,那只鎏金鑲玉的湯匙,則是被擺在一邊,不曾使用過一次。
“重八,慢些。”
馬皇後呢喃提醒,略顯心疼的替他挽起散落在眉間的發絲。
即便已是人皇,朱元璋仍沒忘記自己的出身,南征北戰,衣裳和碗筷,還是當年帶來的那些,任人怎麼說,他永遠是那一句‘這個用着舒坦!’。
噠噠噠。
“哥哥?哥哥!”
兩人正吃着,外面忽然一陣腳步聲,跟着便是稚嫩的呼喚聲。
未等應聲,朱允炆已從門外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左手舉着糖人,右手拽着一名宮女的衣服。
宮女不敢停頓,佝僂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張開雙手,隨時準備扶住朱允炆。
“哥哥。”
朱允炆腳步並不連貫,邊走邊張望,在屋中尋摸了一圈,這才走到朱元璋面前:“皇爺爺,哥哥生我氣了。”
這一瘸一拐的模樣,正如當年的雄英一樣,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是那麼相似。
朱元璋沒有第一時間應聲,昂頭與馬皇後對視,兩人眸中都有點點追憶,但轉瞬即逝。
無他,都經歷過思念之苦,久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對方。
“皇祖母,我還給哥哥,哥哥不要生氣了。”
朱允炆得不到回應,將糖人舉到馬皇後面前,擰着濃眉撇嘴:“哥哥一定是怪我之前偷吃他的糖人,我給爹爹按了肩,爹爹賞了我糖人,我想讓哥哥陪我玩兒......”
“母後息怒,父皇息怒。”
話音未落,一臉憔悴的呂氏闖入坤寧宮,語調慌張,神色緊張,不安道:“我以爲允炆只是要糖吃,不曾想允炆闖了過來!”
小孩童不明所以,仍舉着糖人,四下張望無果,嘴角往下撇:“哥哥一定是不喜歡我了。”
“不會。”
馬皇後輕嘆搖頭,順勢將他擁入懷中,輕撫其後背,張嘴想編個謊話,卻又難以開口,心裏也像哽住什麼東西。
“母後息怒。”
呂氏仍在認罪,不敢抬頭。
朱元璋見狀輕輕擺手:“無妨,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允炆既然寫了字,也寫給皇爺爺看看吧。”
說話時,朱元璋眼角的餘光一直停留在呂後的身上,呂後身處皇宮之中,整日做了什麼他最清楚,可即便如此,他眼神中的審視意味還是沒能消散多少。
“近來,也是苦了你!照顧着標兒的身子,還得顧着允熥和允炆,我聽人說了,允熥被帶走後夜夜要找哥哥,爲難你整夜陪在允熥身旁,白天又要帶着允炆。”
馬皇後將朱允炆抱坐在腿上,眼神溫柔的落在呂氏身上,帶着幾分心疼嘆息:“你也得注意身子,有些事,也可以教給旁人做。”
“兒媳......兒媳不放心。”
呂氏輕輕搖頭,笑容柔和:“太子殿下忙於朝政,我理應分憂解難。”
話題聊到朱標身上,朱元璋一嘴接過話茬,問道:“標兒近來可是瘦了?”
“我,我......我已有數日不見太子殿下,我怕殿下瞧見允炆和允熥,又會再生悲傷。”
呂氏緩緩低頭,有些自責的抿唇。
馬皇後點寬慰一笑:“標兒有你,是他的福氣。”
“這是兒媳應該做的。”
呂氏再度行禮,低下頭的一瞬,眸中涌現濃鬱的疑惑。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皇城中的悲傷......淡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