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倒了。
不是風寒,也不是暑熱,是心口堵着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夜裏哭得太狠,天未亮便發起低燒,渾身發冷,連指尖都在顫。
乳母急得團團轉,差人去前院請侯爺。
不多時,腳步聲匆匆而來。
賀循推門進來,身上還帶着夜露的涼意。他沒換朝服,顯然是剛從宮裏回來——想必是爲昨夜宮宴之事向陛下請罪。
他坐在床沿,沉默地替我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眼神卻沉得像一潭深水。
“蔫蔫……”他嗓音沙啞,“是我不好。”
我閉着眼,假裝昏睡,不敢看他。
可他的目光太重,壓得我喘不過氣。那裏面盛着太多東西——愧疚、心疼、掙扎,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茫然。
就在他伸手想碰我額頭的那一刻,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眼前一黑,再睜眼,已不是侯府內室。
而是五年前,那場改變我一生的宮宴。
那時的賀循,剛從北境凱旋。
三載苦戰,屍山血海。他率三千殘兵守雁門關,硬生生拖住十萬胡騎,等來了援軍。消息傳回京城,滿城百姓焚香叩拜,稱他“國之柱石”。
可當他真正踏入宮門時,卻無人認出這位英雄。
他瘦得脫形,臉頰凹陷,一身玄甲沾滿塵土與幹涸的血跡。左臂纏着布帶,走路微跛,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
他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仿佛要把自己醉死。
沒人敢靠近他。連陛下賜座時,他都只是機械地叩首,連句謝恩都說得有氣無力。
那時的他,心已經死了。
他以爲,黎霜不會再等他了。
三年前,他奉命戍邊,臨行前只給黎霜留了一封信,說“若三年不歸,卿可另擇良配”。他本意是放她自由,卻不知那姑娘性子烈如火,竟真的追到了邊關。
他記得她站在大營外,一身粗布男裝,臉上沾着風沙,嘴唇幹裂,卻沖他笑:“賀將軍,我給你送寒衣來了。”
後來敵襲夜至,一支流矢直取他後心。是她撲上來擋的。箭頭穿肩而過,血浸透半邊衣裳。軍醫說,再偏一寸,就沒了。
他守了她七天七夜,直到她退燒醒來。可軍情緊急,他連一句“謝謝”都沒說完,就被急召出征。
再回來時,她已回京。
他不敢問,也不敢尋。只聽說黎家千金病了一場,之後閉門不出。
他以爲,她恨他。
所以當他在宮宴上看見我時,才會如遭雷擊。
那天我穿了件月白素紗裙,沒戴繁復珠翠,只簪了一支青玉蘭。因不喜喧鬧,獨自站在御花園的梅樹下,看雪落無聲。
他遠遠望見,竟怔在原地。
後來他告訴我,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在沙漠裏走了三年的人,突然看見了一汪清泉。
我的眼眸清澈如溪,笑容從容不迫,沒有憐憫,沒有試探,只有幹淨的光。
他忽然覺得,這世上還有值得活的東西。
於是他跪在御前,聲音嘶啞卻堅定:“臣賀循,求陛下賜婚,娶翰林學士施大人之女施蔫爲妻。”
滿朝譁然。
誰都知道他與黎家小姐青梅竹馬,誰都知道黎霜爲他追至邊關、險些喪命。
可沒人敢反對。
因爲他是賀循,是剛救了大周江山的英雄。
而我,不過是個剛及笄的閨秀,連他名字都未曾聽過。
陛下笑着應允:“準了。”
畫面一轉,又成了邊關的風沙。
那是黎霜的記憶。
她女扮男裝,混在商隊裏,一路顛簸三個月,終於抵達北境大營。腳底磨出血泡,嗓子因風沙嘶啞,可看到他站在營門口點兵的身影時,她笑了。
她偷偷給他縫寒衣,針腳笨拙,卻密密實實。夜裏他巡營,她就遠遠跟着,不敢靠近,只盼他多穿一件。
那支流矢射來時,她根本沒想——身體比腦子快。
箭入肩胛,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可她聽見他喊她名字的聲音,竟覺得值了。
可他終究沒留下。
軍令如山,他走時只匆匆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得她看不懂。
她躺在病榻上,聽副將說:“將軍說,讓你好好養傷,早日回京。”
她沒哭。
只是把那件沒送出去的寒衣,默默燒了。
回京路上,她望着漫天黃沙,第一次覺得,有些愛,注定只能埋在風裏。
“蔫蔫?蔫蔫!”
一聲急喚將我拉回現實。
我猛地睜開眼,正對上賀循焦急的臉。他額上全是汗,手緊緊攥着我的手腕,像是怕我消失。
“你做噩夢了?”他聲音發顫,“一直在搖頭,喊‘不要’……”
我望着他,忽然覺得陌生。
這個男人,曾爲我一擲千金,也曾爲我怒斥宗親。可他的心,有一半留在了邊關的風沙裏,另一半,才分給我。
我懂了。
他娶我,是因爲我像光——幹淨、明亮、不沾塵埃。他需要被救贖,而我恰好出現在他最絕望的時候。
可黎霜呢?
她是火,是血,是陪他走過地獄的人。她不要救贖,只要他活着。
我們都沒有錯。
錯的是命運,讓我們三人撞在一起。
“賀循……”我聲音很輕,像一片落葉,“你後悔嗎?”
他渾身一震,眼中閃過劇烈的痛楚。
“不。”他幾乎是咬着牙說,“我從未後悔娶你。蔫蔫,你是我此生最珍重的人。”
“那黎霜呢?”我直視他的眼睛,“她爲你擋箭,爲你追至邊關,爲你熬幹心血。你心裏,就沒有一點她的位置?”
他沉默了。
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
然後他低下頭,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欠她一條命,更欠她一份真心。可我給你的,是我能給的全部。”
眼淚無聲滑落。
是啊,他給了全部。
可他的“全部”,本就不完整。
我們三個人,都是好人。
他愛我,是真的。
他愧對黎霜,也是真的。
這種兩難,比背叛更痛。因爲無解。
我閉上眼,不再說話。
他坐在床邊,握着我的手,久久不動。
窗外,陽光正好。
可我的心,卻像沉在冰湖底。
原來最鋒利的刀,不是嫉妒,不是怨恨,而是理解。
理解他的深情,也理解他的無奈。
理解黎霜的付出,也理解她的驕傲。
可理解之後,只剩一片荒蕪。
這一病,我躺了三天。
賀循寸步不離地守着,喂藥、擦汗、講故事哄我入睡。他笨拙地學着照顧人,像要把過去五年缺失的溫柔一次性補回來。
可我知道,有些裂痕,補不上了。
第四天清晨,我終於能下床。
他扶我走到窗邊,指着庭院裏新開的幾株白梅:“你看,開花了。你說過喜歡。”
我點點頭,沒說話。
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正是昨夜他吹的那支。
“這支笛子,是黎霜送我的。”他聲音很輕,“她說,邊關風大,吹笛能靜心。”
我心頭一刺。
他繼續道:“可昨夜,我吹的不是給她聽的。”
我抬眼看他。
“我是吹給自己聽的。”他苦笑,“我在問自己,到底是誰的錯。可答案是——沒有錯。只是……我們都不夠勇敢。”
我不知該說什麼。
他把笛子遞給我:“你若覺得礙眼,就砸了它。”
我看着那支瑩潤的玉笛,想起昨夜那哀婉的曲調。
最終,我輕輕推開他的手。
“不必。”我說,“它只是個物件。真正困住你的,從來不是笛子,也不是她。”
是他自己。
是他放不下過去,又抓不住現在。
是他既想做忠貞的夫君,又想當不負深情的故人。
可這世上,哪有兩全?
我轉身走向內室,背對着他,輕聲道:“賀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站在原地,良久,才輕輕應了一聲:“好。”
門關上。
我靠在門板上,慢慢滑坐在地。
窗外,白梅靜靜開着。
像五年前那個雪夜,我站在梅樹下,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被一個滿身風霜的男人徹底改變。
那時的我,以爲愛情是光。
如今才明白,光也會灼人。
而真正的痛,是明知對方愛你,卻清楚——你永遠不是他心裏唯一的月亮。
他心裏,早有一輪殘月,照了別人三年。
而我,不過是後來者,借着那點餘暉,取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