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清晨寒冷而清澈,陽光斜照在街道冰冷的建築立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李默準時在八點前抵達安妮麗絲下榻的宅邸,與值夜班的安保人員進行了簡短而沉默的交班。一切程序都和他昨日離開時一樣,嚴謹、冰冷,仿佛昨夜那短暫的交談從未發生。
安妮麗絲在安保團隊嚴絲合縫的護衛下出現。她穿着一身鐵灰色的定制套裝,線條利落,妝容完美無瑕,將她昨夜可能殘留的任何一絲情緒都徹底掩蓋。她目不斜視,在安保官拉開車門後,迅速坐進了轎車的後排。整個過程流暢而高效,像一幕重復過無數次的啞劇。
李默依舊坐進副駕駛位。車內彌漫着皮革和清潔劑的味道,隔絕了外界清冽的空氣。司機是一位表情刻板的中年男人,雙手戴着皮質手套,穩穩握住方向盤。
車隊再次無聲地滑入維也納的街道,平穩地向着聯合國機構所在的區域駛去。早晨的交通有些繁忙,但秩序井然。陽光透過車窗,在車內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常任何一個工作日早晨無異,甚至有些過於平靜。
李默看着窗外流動的城市風景,思緒還有些飄忽,昨夜醉漢的咒罵和那件冰涼的白襯衫偶爾閃過腦海。引擎低吟着一首單調的催眠曲,車內是空調送風的微息和李默平穩的呼吸。安妮麗絲在後座,像一只收攏了翅膀的鳥,沉浸在自身思緒的薄霧裏。
寂靜是由這層玻璃制造的厚度。
然後———便是寂滅!
第一擊到來時,聲音被扭曲了。並非爆裂,而是一聲極其短促、沉悶的“鐺”!像一枚巨大的冰雹,又或是一把無形的鐵錘,用盡全力砸在一面巨鍾的側壁上。整個車身都隨之微微一震。司機左側的防彈玻璃上,瞬間浮現出一個被遏制住的白色鑿痕,周圍蔓延開細密如蛛網的應力紋,如同一朵被囚禁在冰層深處的、憤怒的星芒。
時間被這聲鈍響砸得凹陷下去。
李默的頭猛地轉向聲源。他看到的不是破敗,而是一種證明。那朵白色的應力花紋在陽光下泛着詭異的光澤,中心那個被牢牢阻隔在外的小凹點,像一個惡毒的吻痕。它沒有進來。但它存在。這一認知比直接的破碎更令人膽寒——一種被窺視、被度量、被專門針對的冰冷觸感。
幾乎在同一瞬,第二聲接踵而至。這次是來自他這一側。 “鏗!” 另一種音調,更尖利一些,同樣被厚重的材料吸收、扭曲成一種非自然的敲擊聲。他窗外的世界依舊完整,但上面也瞬間綻放了另一朵致命的霜花。一股無形的沖擊波透過堅不可摧的屏障傳遞進來,震動着空氣,震動着他的耳膜,也震動着他的胸腔。
在後視鏡那狹小的世界裏,安妮麗絲的影像被定格。她沒有驚叫,沒有蜷縮。她只是猛地坐直了,像一株突然感受到嚴寒的植物,每一根線條都繃緊了。
寂靜被徹底重塑了。它不再安寧,而是充滿了那兩下沉悶金屬哀鳴的回響,以及引擎更爲低沉有力的吼聲——
所有的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敵襲!”司機率先反應過來,他的聲音炸響,不再是那個沉默的駕駛員,而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他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憑借肌肉記憶,猛地將方向盤向另一側打死,同時一腳將油門狠狠踩到底!
輪胎發出刺耳的尖叫,巨大的慣性將李默狠狠甩向車門,安全帶猛地勒進他的胸膛,幾乎讓他窒息!整個世界在天旋地轉,車輛像一匹受驚的野馬,瘋狂地試圖進行規避機動!
“砰!砰!砰!”
更多的撞擊聲!冰雹般砸向車身!來自不同的方向!左側,右側,甚至車頂!每一次撞擊都像一記重拳,捶打着這輛看似堅固的移動堡壘!防彈玻璃頑強地抵抗着,布滿白色的裂紋,扭曲了窗外的景象,但暫時守住了最後的防線!
“所有單位!保護主車!找出槍手位置!”司機對着隱藏的麥克風嘶吼,聲音因爲車輛的劇烈晃動而斷斷續續。他瘋狂地操控着車輛,在街道上畫出扭曲的“S”形,試圖擺脫那看不見的死神鎖定。
另外兩輛護衛車猛地加速包抄過來,試圖用車身阻擋可能射來的子彈,無線電裏充斥着混亂而急促的呼叫和定位聲。
然而,襲擊者的火力遠超預估!
又是一聲更加沉悶、更具穿透力的巨響!這一次,聲音來自後排!
一枚特制的、或許是大口徑的穿甲彈頭,終於撕裂了後車窗某一處經過反復打擊後的防御極限!
它不像之前那樣被擋住,而是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猛地鑽了進來!
坐在安妮麗絲身旁的那位年輕女助理,上一秒還因爲突如其來的襲擊而嚇得面無血色、雙手緊緊抓着扶手,下一秒——
她的頭顱猛地向後一甩!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過程。
在她太陽穴稍靠後的位置,一個極其微小、幾乎只有豆粒大小的深色孔洞瞬間出現。
而在另一側,截然相反的景象恐怖地綻開——巨大的沖擊力將她頭顱的另一側完全掀開,碎骨、組織物和熾熱的血液呈放射狀噴濺而出,猛地潑灑在對面的車窗、座椅靠背以及……坐在旁邊的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的側臉、頭發和那身鐵灰色的高級套裝上!
溫熱、粘稠、帶着濃重鐵鏽味的液體,劈頭蓋臉地濺了她一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安妮麗絲僵在那裏,眼眸瞪大到極致,瞳孔因爲極致的恐懼而縮成針尖。她臉上沾着屬於別人的、紅白相間的溫熱粘稠物,她能清晰地聞到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政治算計、所有的冷靜自持、所有的遠大抱負,在這一刻被這最原始、最野蠻的暴力徹底擊得粉碎。
她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類似窒息般的抽氣聲。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劇烈的顫抖從脊椎底部竄上來,瞬間席卷全身。她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羞恥的東西猛地沖向小腹,灼熱而緊迫,幾乎要沖破她所有的尊嚴和防線,她必須用盡全身殘存的、微不足道的力氣死死夾緊雙腿,才能避免那最不堪的事情發生。冰冷的恐懼和身體失控的威脅讓她如同墜入冰窟,又像是在被烈火炙烤。
而前排的李默,同樣被這近在咫尺的、血腥無比的爆頭場面震撼得魂飛魄散。
他的大腦嗡的一聲,像被重錘擊中,所有的思考能力瞬間被剝奪得一幹二淨!眼前只有那噴濺的鮮血和腦漿,鼻腔裏全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火藥味!劉正雲教過他的所有東西——尋找掩護、判斷威脅、保持冷靜——所有這些理論,此刻就像被狂風撕碎的紙片,從他一片空白的大腦裏飛得無影無蹤!
他不是戰士!他只是一個偶然被卷入的普通人!他哪裏見過這個?!
他僵在副駕駛座上,手指死死摳着座椅邊緣,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和後排的安妮麗絲一樣,被最原始的、面對死亡時的恐怖徹底淹沒。
死亡,以前所未有的赤裸和猙獰的方式,降臨了。
就在那血腥畫面烙印在視網膜上的下一秒,司機嘶啞的咆哮再次炸響,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女士!趴下!全身貼地!!”
他的聲音因爲極度緊張而扭曲,卻依舊保持着職業本能。
然而,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
又一發來自某個刁鑽角度的、精準而惡毒的子彈,以無可阻擋的穿透力,再次撕裂了已經飽受摧殘的前排防彈玻璃!
這一次,它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李默甚至能感受到某種東西從他脖頸後極速的飛過,伴隨着一聲悶響,以及某種…溼熱的、破碎的聲音。
司機的頭顱猛地砸在了方向盤上,刺耳的喇叭長鳴聲撕裂了空氣!鮮血和腦漿瞬間染紅了車窗內側和前儀表盤。他戴着皮質手套的雙手無力地從方向盤上滑落,車輛徹底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被斬首的瘋馬,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猛地向右側的人行道護欄狠狠撞去!
“轟!!!”
巨大的撞擊力襲來!安全氣囊猛地炸開,重重砸在李默的臉上,瞬間的窒息感和粉末讓他頭暈目眩。整個世界天旋地轉,金屬扭曲撕裂的尖叫聲刺痛耳膜。
但求生的本能,或者說,那聲最後的“趴下”的命令,起了作用。
在車輛失控前的那一刹那,李默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猛地將自己從副駕駛座上滑下去,蜷縮在狹窄的腳踏空間裏。而安妮麗絲,或許是被司機的慘狀徹底激發了恐懼,也或許是那聲咆哮的最後效力,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猛地從沾滿血污的座椅上滑落,癱軟在車廂地板上。
子彈依舊如同死神的鐮刀,瘋狂地收割着這輛已經癱瘓的座駕。砰砰砰的撞擊聲不絕於耳,大部分打在堅固的防彈車體,發出令人膽寒的悶響,偶爾有一兩發穿透玻璃,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嵌入對面的內飾裏。
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亂。其他護衛車輛猛刹停下,車門洞開,幸存的安保人員憑借着車輛作爲掩體,掏出武器,朝着子彈來源的大致方向瘋狂還擊。無線電裏充斥着各種語言的怒吼、呼叫和定位指令。街道上行人驚恐的尖叫聲、四散奔逃的腳步聲混雜着密集的槍聲,構成了一曲地獄的交響樂。
時間感徹底混亂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充滿了無盡的撞擊聲、尖叫聲和死亡的呼嘯;卻又仿佛只有一瞬,從第一聲槍響到現在,可能僅僅過去了不到一分鍾。
李默蜷縮在冰冷堅硬的車底板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子彈撞擊帶來的震動,如同重錘敲打着他的神經。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火藥味幾乎凝固在空氣裏,讓他胃裏翻江倒海。他旁邊的安妮麗絲情況更糟。
她完全失態了。每一次新的撞擊聲,哪怕只是子彈打在厚重鋼板上的悶響,都會引發她一陣無法控制的、歇斯底裏的尖叫和劇烈顫抖。她精致的妝容被鮮血和淚水徹底糊住,昂貴的套裝上沾滿了污穢和血漬,身體蜷縮成一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她不再是那個冷靜銳利的政治新星,只是一個被赤裸裸的暴力嚇壞了、瀕臨崩潰的年輕女人。她甚至無法思考,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懼。
李默的大腦在一片空白和高速運轉之間瘋狂切換。恐懼依舊像冰水一樣浸泡着他,但司機慘死的畫面和窗外激烈的交火聲,像一根根針,刺破了他麻木的神經。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惡心和顫抖,艱難地側過身,在一片混亂和噪音中,抓住了安妮麗絲冰冷、沾滿粘稠血液的手腕。
“安妮麗絲!”他喊道,試圖壓過噪音,聲音因爲緊張而沙啞,“聽着!聽我說!”
安妮麗絲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恐懼中,試圖掙脫他的手。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李默幾乎是吼了出來,用上了他全部的力氣,“看着我!”
或許是名字被吼出,或許是他手上傳來的微弱但堅定的力量,安妮麗絲的尖叫聲卡在了喉嚨裏,她猛地抬起頭,渙散而充滿恐懼的雙色眼眸對上了李默的視線。那眼神裏空無一物,只有純粹的恐懼。
“我們…我們在車裏!”李默快速地說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盡管每個音節都在發抖,“車體是防彈鋼板!子彈打不穿!我們現在的位置是最安全的!比外面安全!”他重復着這句話,既是在告訴她,也是在告訴自己,試圖用這冰冷的物理定律來對抗瘋狂的現實。
“他們…他們會…”安妮麗絲語無倫次,牙齒咯咯作響。
“外面的安保在反擊!他們在保護我們!”李默緊緊握着她的手腕,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傳遞一絲虛假的勇氣,“槍聲!你聽!大部分是我們的人在開槍!他們在壓制對方!”
他強迫自己不去聽那可能飛向他們的子彈呼嘯聲,只強調那些聽起來像是己方開火的聲音。
“呼吸!跟着我呼吸!”李默模仿着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應對恐慌的方法,開始進行深而緩慢的呼吸,盡管他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炸開,“慢一點…吸…呼…”
安妮麗絲茫然地看着他,眼神依舊空洞,但劇烈的顫抖似乎稍微減緩了一絲。她下意識地、艱難地跟着他的節奏,開始吸氣,呼氣,雖然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強烈的抽泣。
“沒事的…我們會沒事的…”李默重復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兩人蜷縮在充斥着死亡氣息的車廂地板上,依靠着一點點人類接觸的微弱暖意和幾句蒼白的話語,對抗着周圍如同實質的恐怖。
槍聲似乎並沒有減弱,但安妮麗絲那無法控制的尖叫,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和無法抑制的生理性顫抖,在死亡的邊緣搖搖欲墜。
車廂內短暫脆弱的平靜被窗外愈發激烈的交火聲不斷撕扯。李默知道,蜷縮在這鋼鐵棺材裏,即使暫時安全,也無異於坐以待斃。對方火力凶猛且有備而來,誰也不知道這輛癱瘓的車還能承受多少打擊,或者對方是否會采用更極端的手段。
他瞥了一眼後座下依舊在劇烈顫抖、眼神渙散的安妮麗絲,強迫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他佯裝鎮定,手指卻不受控制地發顫,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屏幕上的裂紋不知是何時撞出來的。大腦一片混亂,該打給誰?維也納警方?英國大使館?他的第一反應,竟是那個將他帶入這一切漩渦的男人——劉正雲。
電話撥通,等待音每響一聲都像一個世紀。
“喂?”劉正雲沉穩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背景音安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劉…劉叔…”李默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語無倫次,“車…我們被襲擊了!槍!很多槍!司機死了!助理也…死了!血…到處都是血!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女士她…”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感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說不下去。
“李默!冷靜!”劉正雲的聲音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位置!告訴我你們現在的位置!”
位置!對!位置!李默猛地回過神,視線瘋狂地在窗外扭曲的街景中搜索標志物,結結巴巴地報出了街名和旁邊一個商店的招牌。
“待着別動!支援馬上到!”劉正雲語速極快,“盡可能尋找掩護!等…”
電話那頭似乎還在說着什麼,但李默已經聽不清了。一顆子彈尖叫着擦過車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他猛地丟掉電話,仿佛那小小的手機燙手一般。
不能等了!必須離開這裏!
他的目光落在已經死去的司機腰間,那裏佩着一把緊湊型手槍。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顫抖着伸出手,摸索着解開槍套的搭扣,將那把冰冷沉重的金屬物體抓在手裏。觸感陌生而令人心悸,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正確使用它,但握着它,似乎就握住了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我們得走!”他對安妮麗絲低吼,“從我這邊下!這邊是死角!”
安妮麗絲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像是沒聽懂,身體癱軟得像一攤泥。
李默咬緊牙關,不再猶豫。他用空着的手猛地推開嚴重變形的車門。車門發出扭曲的呻吟,只打開了一道不寬的縫隙。
他必須先探出去。他深吸一口氣,彎下腰,試圖以一種戰術性的低姿態鑽出車外——這是他僅能從電影和劉正雲零碎教導中模仿來的動作。
然而,就在他的雙腳沾地,試圖將身體重心移出車外,依靠車門作爲掩護站直的瞬間——
他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
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生理性的背叛。極度恐懼帶來的腎上腺素飆升過後,是肌肉纖維徹底的癱軟和失控。他感覺不到自己雙腿的存在,膝蓋一軟,整個人毫無預兆地、重重地向前跪倒下去!手槍也脫手掉落在身旁的地面上。
更糟糕的是,胃部一陣劇烈的、無法抑制的痙攣猛地襲來!
他根本控制不住,猛地低下頭,哇的一聲,將胃裏所剩無幾的殘渣和酸水全部嘔了出來,濺在冰冷的路面和自己的褲子上。同時,下身一陣灼熱失控的感覺傳來,羞恥地提醒他身體已經徹底被恐懼主宰。他跪在那裏,嘔吐着,顫抖着,狼狽不堪,像個剛剛被從水裏撈起來的溺水者,連維持最基本尊嚴的能力都喪失了。
他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看到不遠處,一名試圖從護衛車後沖過來支援他們的安保人員,剛跑出兩步,身體就猛地一震,一聲不吭地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絕望瞬間攫住了李默。
沒有人能過來。現在,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這個念頭帶着冰冷的寒意,反而奇異地刺激了他近乎崩潰的神經。
他必須動起來!
他無視了身體的狼狽和不適,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爬行着,爬到汽車後門。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槍,手指因爲粘稠的嘔吐物而打滑。他猛地拉開車後門。
安妮麗絲依舊蜷縮在那裏,像受驚的幼獸。
“出來!快!”李默的聲音嘶啞破裂,帶着不容拒絕的急切,他伸出手,幾乎是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外拖拽。
安妮麗絲發出一聲吃痛的嗚咽,但求生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配合着,手腳並用地爬出車外。一接觸到外面冰冷的空氣和彌漫的硝煙味,看到近在咫尺的屍體和彈痕,她又開始劇烈顫抖。
“爬!跟着我爬!”李默低吼道,自己率先匍匐下來,用肘部和膝蓋支撐着身體,朝着最近的一家臨街店鋪門口挪動。那門口有一個低矮的水泥花壇和一道金屬卷簾門,水泥花壇連接到汽車附近,金屬卷簾門旁有一處凹陷,或許能提供多一點掩護。
這是一個極其艱難和尷尬的過程。李默感覺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件都在抗議和顫抖,冰冷的地面透過衣服侵蝕着皮膚。安妮麗絲跟在他後面,昂貴的套裝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發出嘶啦的聲音,她咬着嘴唇,強忍着哭泣和恐懼,機械地模仿着他的動作。
子彈不時呼嘯着從他們頭頂飛過,或擊打在周圍的牆壁和地面上,濺起碎屑。每一次聲響都讓兩人身體一僵。
這段短短不到五米的距離,仿佛耗盡了一生的力氣。
終於,李默的手觸摸到了那冰冷的水泥台階。他奮力一撐,拖着安妮麗絲,連滾帶爬地摔進了那家店鋪門廊下相對凹陷的區域,背部緊緊抵住了冰冷的金屬卷簾門。
暫時脫離了開闊地。
兩人癱倒在門廊下,背靠着冰冷的鐵門,劇烈地喘息着,渾身沾滿了污穢、血漬和灰塵,狼狽到了極點,如同兩只從屠場裏僥幸逃出的獵物,在獵犬的環伺下,於一個小小的角落裏瑟瑟發抖。
狹窄的門廊下,冰冷的空氣混合着硝煙、血腥以及他們身上污穢物散發出的酸澀氣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死亡和恐懼的味道。安妮麗絲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蓋緊緊蜷縮抵着胸口,雙臂死死環抱住自己,仿佛要將破碎的尊嚴和安全感重新勒回身體裏。她不住地顫抖,鐵灰色的套裝上深色的血污和淚痕斑駁交錯,平日裏一絲不苟的金發凌亂地沾在汗溼慘白的臉頰上。那雙曾銳利如冰的雙色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與驚懼,像被暴力撕扯過的玩偶,可憐到了極點。
李默背靠着冰冷的金屬卷簾門,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劫後餘生的刺痛。他看到她那副徹底被摧毀的模樣,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他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狼藉,也顧不得她衣襟上那些來自她已故助理的、已然半凝固的暗紅,更顧不得那彌漫在兩人之間、混合着嘔吐物和失禁帶來的微弱氣味的尷尬氣息。
他挪動了一下幾乎同樣不聽使喚的身體,伸出手,有些笨拙卻又異常堅定地,將安妮麗絲顫抖不已的肩膀攬入懷中。
安妮麗絲猛地一顫,像是受驚的鳥兒,但出乎意料地,她沒有反抗,沒有推開。或許是因爲極度的寒冷,或許是因爲那懷抱盡管同樣顫抖、同樣沾滿污穢,卻到底是唯一一點活人的、真實的溫度。她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軟化下來,額頭無力地抵在李默的肩頭,壓抑不住的、細微的啜泣聲終於從喉嚨深處逸出,不再是之前歇斯底裏的尖叫,而是某種更深沉的、源自靈魂戰栗的哀鳴。在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角落,這點微不足道的肢體接觸,成了維系他們不至於徹底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間在極度緊張後的虛脫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鍾,卻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外圍的槍聲從稀疏到零星,最終徹底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更加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沉重的腳步聲、更加專業冷靜的無線電通話聲、命令聲取代了之前的混亂與怒吼。
危險似乎過去了。
但門廊下的兩人依舊如同驚弓之鳥。每一次外面傳來的稍大一點的動靜,都會讓安妮麗絲猛地一抖,將身體更深地埋進李默的懷裏,仿佛那冰冷的金屬門和男人的臂彎是世上最後的堡壘。李默也緊張地握緊了那把從未開過火的手槍,手指關節捏得發白,警惕地盯着門廊與外界的交界處。
有人影出現在街道上,穿着不同於之前安保的黑色戰術裝備,動作迅捷而專業,開始清理現場,控制區域。
終於,幾個身影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們藏身的門廊,手中武器低垂,示意沒有敵意。
“斯圖爾特女士?”爲首的人壓低聲音喊道,語氣冷靜而清晰,“安全了。請跟我們離開。”
安妮麗絲卻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一樣,猛地搖頭,身體更緊地縮向後方,甚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充滿恐懼的抗拒嗚咽。她不敢出去,陽光下的街道在她眼中如同布滿無形狙擊手的死亡地帶,那輛曾經代表安全的座駕此刻更像是一具華麗的棺材。她死死抓住李默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裏,對任何試圖讓她離開這個相對封閉角落的舉動都表現出極大的抗拒。
勸說變得艱難。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創傷後應激裏,對外界的保證充耳不聞。
直到一陣沉穩而不同的腳步聲傳來。圍觀的特警和安保微微讓開一條路。
兩個穿着剪裁合體但面料低調的西裝的男人走了過來,他們的氣質與現場全副武裝的人員截然不同,更加內斂,卻帶着一種更深層次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其中一人微微俯身,目光精準地落在蜷縮的安妮麗絲身上。
“斯圖爾特女士。”他的英語帶着標準的倫敦腔,語調平穩,卻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是軍情六處的懷特。襲擊者已被全部控制,現場完全肅清。重復,威脅已解除。您現在是絕對安全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試圖撬開那被恐懼鎖死的心門。他沒有過多的情緒安撫,只是陳述一個經過確認的事實,帶着國家機器背書般的冷靜與確信。
安妮麗絲的哭泣和顫抖漸漸停了下來。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沾滿淚痕和血污的臉龐上,那雙空洞的藍眼睛遲疑地、一點點聚焦,望向那個自稱懷特的男人。她似乎在辨認他話語的真實性,辨認他身上那種屬於她所熟悉的世界——盡管是其中最陰暗面——的冷靜氣息。
絕對的安靜持續了幾秒。
終於,她極度緊繃的身體,以一種幾乎能聽到聲音的方式,一點點鬆弛下來。那死死抓着李默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依舊帶着顫抖,卻不再完全是恐懼。她借助着李默的手臂和李默強撐着的身體,搖搖晃晃地、極其艱難地,從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來,下半身還系着剛剛李默脫下來給她遮擋尷尬的厚重外衣。
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只夠用於支撐自己站立這個簡單的動作。然後在懷特和一個上前一步的女特勤人員謹慎的護衛下,邁出了離開這個避難所的第一步,腳步虛浮,如同踩在雲端,走向那輛新到來的、等待着將她帶離這個噩夢之地的車輛。
李默看着她被攙扶離開的背影,這才感覺到自己一直強撐着的那口氣驟然泄去,腿一軟,差點再次跪倒在地,幸好被旁邊一名特警伸手扶住。他望着滿地狼藉和遠處被覆蓋上的屍體,胃裏又是一陣翻騰,但這一次,他死死忍住了。
這一天過得混沌而漫長。李默被劉正雲安排在一處安全屋內,接受了簡單的問詢和身體檢查,換上了幹淨的衣服,但那股硝煙和血腥的味道似乎已滲入骨髓,揮之不去。他大部分時間只是呆坐着,窗外維也納的天色從蒼白變爲沉黯,腦海裏反復閃回着白日的恐怖畫面。最後實在忍受不了,他拿起從國內帶來的毛筆與練習紙,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可直到傍晚時分,房門被敲響的刹那,顫抖的手都沒有寫出一個字來。一名面色冷峻的男子出示了證件,語氣公事公辦:“李先生,軍情六處請您過去一趟。劉正雲先生已經知曉並同意。”
李默的心微微一沉,但並未感到意外。他沉默地點點頭,跟隨來人離開。
車輛駛入市中心一家歷史悠久、守衛森嚴的豪華酒店。電梯直達頂層套房區域,走廊裏每隔幾步就站着一名身着便裝但眼神銳利的安保人員,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他被引至一扇厚重的雙開門前。經過簡短通報,門從裏面打開。
套房客廳寬敞奢華,卻彌漫着一種臨時的、緊張的氣息。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坐在一張寬大的絲絨沙發上,身上換了一件高領的黑色羊絨衫,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幾乎不見血色。她那雙異色的眼眸——一冰藍,一榛褐——下方是濃重的陰影,眼神裏褪去了部分驚恐,卻添上了一種深沉的、近乎虛無的疲憊與冰冷。
房間裏還有另外三名身着深色西裝的男子,氣質冷峻幹練,顯然是軍情六處的人員。他們似乎剛剛結束一場匯報或簡報,空氣中還殘留着某種未散盡的凝重感。茶幾上放着幾台打開的加密筆記本電腦和一些散亂的文件。
李默的進入打斷了房間內最後一點餘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爲首的那位軍情六處官員,正是白天那位自稱“懷特”的男人,他率先站起身,向李默微微頷首,表情是一貫的冷靜克制。
“李先生,感謝你能過來。”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首先,請允許我代表斯圖爾特女士以及我們,對你今天在極端危險情況下所表現的臨危不亂和提供的協助,表示正式的感謝。你的行動非常關鍵。”
李默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當時嚇得魂飛魄散,狼狽不堪,根本談不上“臨危不亂”,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低聲道:“任何人都會那樣做。斯圖爾特女士沒事就好。”
懷特點點頭,似乎並不在意李默的謙辭,繼續道:“基於安全考慮,斯圖爾特女士需要暫時停留在此處,直到某些評估完成。她的情緒……仍需要穩定。”他說話時,目光短暫地掃過安妮麗絲,後者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外維也納的夜景,仿佛他們的談話與她無關。
“我們稍後需要與倫敦進行一場加密簡報,涉及一些……技術性細節。”懷特話鋒一轉,目光重新回到李默身上,“斯圖爾特女士目前的狀態不適合參與,但她身邊暫時不能離人。我們的人需要在外面確保絕對安全通道和監控,房間內……或許需要一個不會讓她感到過度緊張的存在。”
李默瞬間明白了。這就是找他來的理由。一個折中的、甚至有些荒唐的安排——他們需要短暫離開進行機密通訊,又不放心讓剛剛經歷重創、狀態極不穩定的安妮麗絲完全獨處,而李默這個“熟人”,這個在白天曾給予她一點點微不足道支撐的“非威脅”存在,成了臨時看護的最佳人選。
“只是很短的時間,”懷特補充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不會超過二十分鍾。你可以在這裏陪斯圖爾特女士稍坐片刻。有任何情況,門外隨時有人。”
這根本不是一個請求,而是一個經過權衡後的指令。李默看向劉正雲安排跟着他過來、此刻站在門口的一名中方安保人員,對方微微點頭,示意他接受。
“……我明白了。”李默應道。
懷特似乎滿意了,他和其他兩名同事快速收拾好桌上的設備和文件。
“斯圖爾特女士,”懷特對着安妮麗絲的背影說道,“我們就在隔壁房間,很快回來。”
安妮麗絲沒有任何回應,依舊望着窗外,仿佛早已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軍情六處的人迅速而安靜地退出了套房客廳,厚重的門被輕輕關上。
一瞬間,房間裏只剩下李默和安妮麗絲兩人。
巨大的套房客廳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嗡嗡聲,以及空調系統極輕微的送風聲。華麗的吊燈投下過於明亮的光線,反而照得安妮麗絲側臉的身影更加孤單和脆弱。
李默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坐下,還是該站着,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獨處的機會就這樣被以一種生硬卻又合乎邏輯的方式,創造了出來。在這片劫後餘生的、布滿無形傷痕的空間裏。
空氣凝固得如同實體,壓得人喘不過氣。李默喉結滾動了一下,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剛含糊地發出一個音節——
“今天那些人……”安妮麗絲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幹澀、輕微,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像繃緊的琴弦被無意撥動後發出的哀鳴,“是誰?”
李默的話卡在喉嚨裏。他看着她依舊望向窗外的側影,心想,軍情六處的人肯定告訴她的更多,恐怖分子不是已經被控制了嗎?這問題顯得如此蒼白,近乎一種笨拙的、沒話找話的自我保護。
他順着她的話,給出了一個同樣蒼白且顯而易見的答案:“……應該是針對您的襲擊者。呃...那位先生說了,已經……”李默顯然沒有記住懷特這個名字。
“嗯。”安妮麗絲打斷他,似乎並不真的關心答案,只是需要讓聲音填充這片令人恐慌的寂靜。
對話就這樣機械地、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着,空洞而乏力。然而,在這極不自然的交流間隙,李默清晰地看到了她無法完全控制的創傷痕跡——她伸手去拿茶幾上的水杯時,指尖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讓她險些將杯子碰倒;她說話時,氣息總在某個音節上出現極其短暫的中斷,仿佛被無形的寒冷突然侵襲。
她築起了一道脆弱的冰牆,試圖維持表象,但裂痕無處不在。
“我幫您吧。”李默看不下去,起身走過去,拿起水壺。他靠得很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試圖掩蓋卻未能完全覆蓋血腥氣的清新沐浴露的味道,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那強裝鎮定下劇烈的、無聲的戰栗。
他傾身倒水,水流注入杯中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這一刻,就在他離她最近的那一刻,那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終於斷了。
一聲極其壓抑的、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撕裂出來的嗚咽猛地從安妮麗絲喉嚨裏溢出。她一直挺得筆直的脊背瞬間垮塌下去,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所有的僞裝、所有的堅強、所有政客的面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徹徹底底。她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斯圖爾特女士,也不是那個鏡頭前言辭犀利的未來之星,她只是一個在白天被血腥屠殺嚇壞了、此刻仍被困在恐懼之中的年輕女人。
一只冰冷、依舊帶着輕微顫抖的手猛地伸出,緊緊抓住了李默正在倒水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膚。
李默渾身一僵,水壺差點脫手。他愕然低頭,看着她深埋下去、不住顫抖的頭顱,聽着那無法再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
“你……”他一時失措,手腕被她攥得生疼,那冰冷的溫度卻傳遞着滾燙的痛苦。他笨拙地試圖尋找一個可以轉移這崩潰情緒的話題,任何話題都好,“不如…我們聊一聊音樂?呃,或者…書法?”他的聲音幹巴巴的,甚至有些可笑。
他幾乎是強行抽出手腕——盡管她抓得那樣緊——語無倫次地自顧自說着:“我…我寫給你看,力的走向,藏鋒……”他慌亂地四下張望,看到來時小破包裏帶着的毛筆與紙張,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拿過來,試圖用行動掩蓋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情感洪流。
他攤開紙,手指因爲緊張而笨拙,幾乎握不住筆。
然而,就在他低頭試圖集中精神的瞬間——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帶着淚水的鹹澀氣息,混合着沐浴後的淡香,猛地靠近。
安妮麗絲毫無征兆地抬起頭,那雙異色的、盈滿淚水和某種絕望的藍色與榛褐色眼眸,直直地撞入李默驚慌失措的視線裏。下一秒,她冰涼而柔軟的嘴唇,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的決絕,重重地壓在了他的唇上。
就仿佛,劫後餘生急需確認她自己還存在一般!
毛筆從李默指間滑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滾落,悄無聲息。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失聲。只剩下唇瓣間冰冷的觸碰、鹹澀的淚水、和彼此那劇烈得如同擂鼓般無法控制的心跳。
李默確實不是聖人。
當那冰冷、顫抖卻異常柔軟的唇瓣帶着鹹澀的淚水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壓上來時,他腦中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在經歷過一整天的血腥、恐懼和極度緊張後,終於嗡然斷裂。
他所有的思維,所有試圖維持的距離感,所有關於身份、處境、後果的考量,在這一瞬間被炸得粉碎。鼻腔裏充斥着她身上沐浴後殘留的淡淡香氣,混合着眼淚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異而令人眩暈的氣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微涼和細微卻無法停止的戰栗,像一只瀕死的蝴蝶徒勞地撞擊着玻璃。
他的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
那是一種被最原始本能驅動的反應。他僵硬的手臂遲疑地、幾乎是笨拙地抬了起來,一只手不受控制地、輕輕地環上了她纖細而緊繃的脊背。隔着一層柔軟的羊絨衫,他能感覺到她脊椎的輪廓和肌肉無法鬆弛的僵硬。
這個輕微的回饋動作,像是一道許可,或是一點星火。
安妮麗絲的親吻並非熟練或充滿情欲,它更像是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窒息式索取,帶着一種破碎的、不管不顧的瘋狂。她的手指從攥着他的手腕上鬆開,轉而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用力到指節發白,仿佛一鬆手就會再次墜入白日的噩夢。
空氣中只剩下彼此粗重而不穩的呼吸聲,以及心髒瘋狂撞擊胸腔的轟鳴,仿佛要掙脫肋骨的束縛。
這個吻持續了多久?幾秒?還是幾分鍾?時間失去了度量意義。
在一片空白與灼熱的混亂之後,某一刻,安妮麗絲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或者是一絲殘存的理智悄然回歸。那決絕的、近乎攻擊般的親吻力道稍稍鬆懈,她的身體微微向後,似乎想要結束這個突如其來的、失控的接觸。
就在她的唇瓣即將分離的那一刹那——
空氣仿佛凝滯了。
那不足一寸的、即將重新產生的距離間,充滿了未盡的喘息、淚水的溼意和一種幾乎要將人吞噬的、震耳欲聾的寂靜。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咫尺之間,被猛烈地點燃,又即將驟然冷卻。
可就在此時,他驟然提筆,將面前那一張紙放倒,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