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我回過神時,一個西裝革履的叔叔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冷淡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你既然不想要就給我養。”
媽媽沉默地攥緊拳頭,目光在我和男人之間來回掃視着。
她面上還帶有一絲猶豫。
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目光直直地盯着男人,嗓音嘶啞。
“給你可以,一百萬,一分都不能少。”
“可以。”
周圍的路人憤怒地看着媽媽:
“什麼世道了?還搞賣兒賣女這一套!”
“就是說,而且我看她也不是養不起這小男孩呀。”
“這種人還配當媽嗎?簡直連畜生都不如!”
外婆輕輕地推了推她們,示意不要再說了。
“和你媽媽還有外婆告別吧。”
叔叔摸了摸我的頭,將我放在地上。
我邁着僵硬的步伐走到媽媽和外婆身邊,哭喊出聲:
“華華可以不走嗎?華華會乖的,媽媽爲什麼不要華華?”
“華華不想跟他走,媽媽你別不要華華好不好?”
媽媽沒有回答,只是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就將我推到了叔叔旁邊。
“以後他就是你新爸爸了,你不是小時候一直嚷嚷自己沒有爸爸嗎?現在有了,你應該高興才對。”
媽媽說完,帶着外婆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我看見外婆回頭看我的時候,眼裏蓄滿了淚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淚奪眶而出。
“跟我走吧。”
一只溫暖的大手牽着我離開。
我就這樣被叔叔牽着,走出了火車站。
在路上一直能聽到有人吐槽媽媽,我看着他們想說不是這樣的,媽媽只是生病了而已,她不是不愛華華。
在車裏,我坐在叔叔旁邊,心髒處一股熟悉的抽痛傳來。
我眼前瞬間天旋地轉,捂着胸口不受控制地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燒的漆黑的家裏,溫若初和外婆正在收拾着東西,溫語柔坐在旁邊嘻嘻哈哈地看着。
刺耳的電話聲傳來,溫若初看也沒看直接接通,不耐煩道:
“幹什麼?我現在正忙着呢!”
“什麼?真的嗎?好好好,我馬上就去公司!”
溫若初表情狂喜,抱起溫語柔連親了好幾口。
“我就知道你是媽媽的福寶,華華走了,我的壞運氣也跟着走了哈哈哈!”
“媽,你知道打賞我的有多少錢嗎?五十萬啊!到我手裏的有整整五十萬!”
溫若初炫耀完,滿面春風地離開了家。
我再次醒來時,帶走我的叔叔就坐在旁邊靜靜地看着我。
他看到我醒來,顫抖着伸出雙手撫摸我的臉。
“像,太像了,你和你爸爸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什麼?我有爸爸!”
我的心底被這句話激起層層漣漪。
叔叔輕輕點了點頭,眼眶通紅地向我解釋道:
“你有爸爸,可是他當年出了車禍已經死了,我是你的小叔。”
“你爸爸如果看見你肯定會特別高興。”
他頓了頓,臉上的悲傷被憤怒取代。
“告訴小叔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你的身上有那麼多疤。”
“醫生還從你身體裏檢測出來大量殘餘的安眠藥。”
“還有你的先天性心髒病,你媽媽沒帶你去醫院看過嗎?”
我垂下眼,聲音很輕,將媽媽這些年對我做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荒唐!過分!”
“她怎麼敢!”
叔叔猛的一拍桌子,臉頰被氣得通紅。
叔叔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後哽咽着出聲問道:
“華華,你恨她嗎?”
我詫異的看着他,搖了搖頭。
“華華是媽媽帶到這個世界來的,怎麼會恨她呢?”
“媽媽只是生病了而已,她之前對華華很好的。”
“媽媽會給華華買喜歡的玩具,還會哄華華睡覺,等媽媽病好了,還會和從前一樣對華華好的。”
叔叔聽完後,摸了摸我的頭,流着淚走出了房門。
我聽到他在打電話。
“給溫若初一點教訓,華華不計較,可她總得拿些什麼來彌補華華的一身傷痕。”
7
醫院裏特別安靜,我望着窗外,想起了很久之前和外婆的對話。
當我第一次被媽媽打後,躲在房間悄悄哭了很久。
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我,在夜裏哭着跑到外婆的被窩,悄悄問她。
“外婆,媽媽是不是不愛華華了,不然爲什麼會打華華?”
“自從有了妹妹,媽媽都不在乎我了。”
外婆溫暖的手在我背後輕輕拍着:
“媽媽她只是生病了,等病好了,還是會愛華華的。”
“我們多給媽媽一些寬容好不好?”
“媽媽會好起來的。”
我懵懂地看着外婆,只知道媽媽好像變了。
“如果有一天媽媽一直打華華怎麼辦?”
“華華可以討厭媽媽嗎?”
外婆的手一頓,眼淚流到了我臉上。
“如果真有那一天,外婆會送華華走得遠遠的,不會讓媽媽找到華華的。”
“那樣華華就不用挨打了。”
第二天醒來時,我望着那空蕩蕩的病房,無比懷念外婆手心的那一抹溫暖。
我按響了護士鈴,讓她們告訴小叔,我想見他。
沒一會兒,小叔急匆匆的推開了病房門,他喘着粗氣。
“華華,怎麼了?”
“小叔,我想外婆了,我想帶外婆一起離開。”
話音剛落,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小叔手忙腳亂地給我擦着淚。
“華華別哭,小叔答應你。”
溫若初今天去公司,剛想上電梯就被匆匆趕來的前台攔住。
“溫小姐,您不能上去。”
她不可置信地發問:
“爲什麼?你憑什麼攔着我!”
“你不知道我是公司的直播一姐嗎?你算個什麼東西!”
說完,她從包裏掏出手機給老板打電話。
“對不起,您所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機械的女聲一次次地從聽筒裏傳出。
當溫若初打了99個電話還是沒人接後,她臉上的表情由之前的憤怒變成了慌張。
趁着前台不注意,她鑽進電梯想去問個清楚,可剛進去就被前台發現了。
“保安!保安!快來啊!”
溫若初被兩個保安架着扔了出去,周圍的人對着她竊竊私語。
“這女的怎麼了?好好的闖人家電梯幹什麼。”
“誰知道,可能腦子有點毛病吧。”
她在路人的議論下,狼狽的跑回了家,在自己的房間裏默默垂淚。
外婆叫她吃飯的時候發現了異樣,柔聲地安慰着。
溫若初的情緒剛剛好轉,溫語柔就跑了進來。
“媽媽!哥哥剛走的時候不是挺順利的嗎,現在是不是還有人克你呀?”
“是不是外婆跟哥哥在一起沾染了晦氣,才讓媽媽倒黴的呀?”
溫若初聽了她的話,盯着外婆沉默良久後啞着嗓子開口:
“柔柔說的話也不是沒可能。”
“媽,要不你回老家住幾天吧?”
外婆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一巴掌重重落在了溫若初臉上。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好好看看這個家被你作踐成什麼了!”
“華華被你逼走了,現在連我也要逼走嗎?”
“你就一個人好好活吧!帶着你最愛的福寶!”
外婆說完,收拾好行李摔門而去。
我和小叔剛到小區,就看見外婆哭着跑出來。
外婆看到我愣在原地,隨即丟下手中的行李,上前抱着我痛哭出聲。
我拍着外婆的背安慰着,扭頭看向小叔。
“現在可以帶外婆回家嗎?”
看到小叔點了點頭,我拉着外婆上了車。
回到家後,外婆又說了些媽媽的荒唐事。
小叔憤怒地撥通了一個電話,說要讓媽媽付出代價。
8
外婆拿着斷親書,回到了那個焦黑的家。
我和小叔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靜靜等着。
“媽,不是讓你回老家嗎?”
外婆將斷親書放在媽媽眼前:
“溫若初,籤了它,以後我們就沒有親子關系了。”
媽媽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
“爲什麼?不就是讓你回老家住嗎?這麼點小事至於嗎?”
妹妹聽到動靜,從臥室跑了出來。
她看到桌上的白紙,自然而然地將它和外婆的離開聯系了起來。
“媽媽,媽媽快籤!”
她用力拽着斷親書,往媽媽臉上糊去。
媽媽被煩的不行,一把將妹妹推到在地:
“柔柔,你一邊玩去!”
妹妹尖聲哭着,她轉身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轉身猛地朝媽媽撲去。
手中的刀閃着寒光,刀尖直直刺向媽媽的胸口。
媽媽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後往旁邊一躲,刀尖將胳膊劃出一道血痕。
“你這孩子,是想殺了我嗎!”
她憤怒地看着妹妹,將刀搶下後,拖着妹妹扔回了房間,鎖住房門。
媽媽回到沙發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斷親書,眼眶越來越紅。
“爲什麼?爲什麼連你也不要我了?我這些年過得還不夠苦嗎?”
“是不是要逼死我,你才開心?”
外婆盯着媽媽的臉,聲音裏壓抑着怒火。
“你太自我了,根本不顧及我和華華的感受,你愛的永遠只有自己!”
“我總以爲你會從那件事裏慢慢走出來,勸着華華包容你,卻沒想到包容變成了縱容。”
“你變本加厲的傷害着我和華華。”
媽媽猛地抬頭看向外婆,顫抖着手在斷親書上籤了字。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你根本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當年的時候我也是受害者!你是我媽啊,爲什麼不能多體諒體諒我呢?”
“是啊,我是你媽,可你也是華華的媽媽呀!”
“你怎麼能對他下那麼狠的手呢?就因爲你覺得華華是包公轉世,會害你坐牢?”
“甚至你對一個抱來的小孩都比對她好!你對得起華華嗎?”
外婆說完,毫不猶豫地拿着斷親書轉身離開。
媽媽失魂落魄的盯着外婆的背影,嘴裏喃喃道。
“不是這樣的,我沒錯!”
“你根本不理解我。”
“大師都說了華華會害我坐牢,而柔柔是我的福寶......”
“對......大師”
媽媽眼中一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她顫抖的手撥出一個電話。
“大師,我媽和我斷絕關系了,我還會飛黃騰達嗎。”
“你命星正亮,拋棄那些扯你後腿的親人,反而會更上一層樓。”
9
媽媽喜上眉梢,興高采烈地約了朋友喝酒。
可散場時,看着旁人被一一接走,只剩她對着空空蕩蕩的門口,和那部紋絲不動的手機。
她眼神一暗,低聲喃喃:
“大師......你是不是算錯了?”
這時,她的電話突然響起。
媽媽眼中猛地一亮,又在看清來電人的瞬間迅速黯淡下去,興致缺缺地按下了接聽鍵。
“溫若初,你怎麼不告訴我當初給你打賞的人全部都是未成年?你可把公司害慘了啊!”
“家長不僅要求退款,還要起訴,你就等着坐牢吧!”
媽媽聽着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她猛的攥緊手機,指甲幾乎要陷進殼裏。
“怎麼會?不可能!”
“我已經沒錢賠了呀,可賠不上是不是會坐牢?”
“對,找我媽,當初華華的100萬在她手裏,她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媽媽滿眼希冀地撥通了外婆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熟悉的機械聲音響起,媽媽不死心的繼續撥打着。
連續數十個電話都沒接通,她雙眼失焦地望着手機屏幕。
掛斷電話後,她看到屏幕上彈出的貸款廣告,心一橫辦理了業務。
媽媽還掉了直播打賞的錢,但這只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罷了。
她之前賺的錢已經全部打了美容針,連早以前奢侈包包也賣不出去。
媽媽根本沒錢還債,突然發現自從把我送走後,她的生活變得一塌糊塗。
她後悔了,徹底後悔了。
媽媽開始到處尋找我和外婆,帶着妹妹每天跪在小叔房子外面。
她每天磕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頭,額頭上血肉模糊。
媽媽把我和外婆的心都磕軟了,我們下樓去見了她。
“媽,我錯了,真的錯了!我不該那麼對你和華華!”
她爬着上前,拽着外婆的衣服哭訴着。
旁邊的妹妹卻一臉不屑。
“你還指望她幫你?半截身子都埋土裏了,能有什麼用?”
外婆恍若未覺,只是定定地看着媽媽。
“我們已經沒有親子關系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要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夠了!”
媽媽的眼淚都快哭幹了,她看到了躲在旁邊的我。
“華華,過來啊,是媽媽,媽媽再也不打你了!讓媽媽抱抱好不好?”
我看到媽媽臉上柔和的笑意,挪動腳步剛想過去。
卻被小叔一把拽住,他滿臉怒火的看着媽媽。
“我是陸景宴,你還記得我嗎?”
“陸景晏?你和陸衍之是什麼關系?”
“我哥哥,他當初爲了來找你,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了下去,屍骨無存!”
媽媽看看小叔,又看看我。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原來這孩子根本不是野種,他是衍之的孩子!”
“華華,你過來讓媽媽仔細看看你好不好?”
小叔看着瘋癲的媽媽,皺了皺眉。
他叫來保安,把媽媽和妹妹趕了出去,帶着我和外婆回了家。
10
我偶然間聽到小叔打電話,得知媽媽因爲詐騙罪被判了三年。
我回到房間,仔細想了想這些年媽媽對我的態度。
恨嗎?其實也談不上,畢竟在妹妹來之前,媽媽把她所擁有的愛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了我身上。
可再多的愛和回憶,也是會被消磨掉的。
自從妹妹到家,她就再也不是我記憶裏那個溫柔的媽媽了。
幾年後,我正在商場給外婆挑選着生日禮物。
突然看到了一個神似媽媽的人,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當天晚上我就夢到了她,心髒陣陣抽痛,暈倒在了房間。
我睜開眼就看到了頭頂的白織燈,醫生在我胸前忙碌着。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偶然間聽到外婆和小叔的談話。
“華華真是命苦,剛過了幾年好日子,就得受這麼大罪。”
“是啊,那天早上我看到華華暈倒在房間,心都漏了一拍。”
“都怪我這個小叔沒用,要是能認識國外頂尖的醫生,也不用換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外婆的聲音悠悠傳來:
“都是命啊,若初當年那麼對華華,現在居然舍得把自己的心換給他。”
“我還記得她當時上手術台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告訴他,媽媽已經知道錯了,媽媽永遠愛華華。”
我聽到門外的對話,抱着枕頭泣不成聲。
外婆走進病房,嘆了口氣,坐在床邊跟我娓娓道來媽媽出獄後的生活。
“她出獄後,賣掉了房子,在小餐館當服務員。可柔柔過不了苦日子,把一切怪罪於你媽。一天晚上,她竟然偷偷打開了煤氣,想一起同歸於盡。”
“你媽驚醒後發現真相,盛怒之下動了手。推搡間,柔柔腳下一滑,後腦重重磕在桌角,當場就......”
“安葬了柔柔,你媽哭了整整一夜。後來不知從哪聽說你需要換心,她就找了過來,跪在你小叔房前三天三夜,說要給你贖罪。”
“她說這輩子最對不起你,如今只剩下這顆心還能給你,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趴在床上,再也無法強撐,咬住嘴唇,失聲痛哭起來。
外婆輕輕地拍着我的後背,哽咽道:
“她離開了,但你要替她,更替你自己,堅強地看遍這個世界。”
我撫摸着胸口,那裏正傳來沉穩的搏動。
是啊,媽媽又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從今往後,我將帶着媽媽的心跳,走過每一程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