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啓的宅邸不在繁華街市,而隱於西子湖畔一處清幽之地。白牆黛瓦,竹影婆娑,與周堯想象中的奢華府邸大相徑庭。入門便是嶙峋怪石壘成的屏山,繞過山石,眼前豁然開朗——整座庭院竟無多少花卉裝飾,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的奇石,或立或臥,形態各異,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波濤。
“寒舍簡陋,讓二位見笑了。”趙孟啓語氣謙和,眼神卻銳利如刀,始終不離周堯左右。周堯心下凜然。此地的布局暗合奇門遁甲,每一塊石頭的位置都絕非偶然,行走其間,能感到微弱的能量流動。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畫師的居所。李嵩看似隨意,實則每一步都踏在生門之上,顯然也看出了其中玄機。他笑着應酬:“石不能言最可人。趙先生以石爲友,可見胸中自有溝壑,非尋常畫匠可比。”趙孟啓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引二人進入書房。
書房四壁皆是書架,卻不見多少書籍,反而堆滿了卷軸畫稿。中央一張巨大的花梨木畫案,案上筆墨紙硯陳列井然,一尊古銅香爐青煙嫋嫋,散發出冷冽的鬆香。最引人注目的是東面整牆的一幅未完成巨作——《萬裏江山圖》。筆墨淋漓,氣勢磅礴,山巒起伏如龍脊,江河奔流似血脈。但仔細看去,畫中多處山水走勢怪異,仿佛被無形之力扭曲,透着一股不協調的違和感。周堯只看一眼,便覺心跳加速。那畫中蘊含的時空能量之強,遠超他之前繪制的節點圖!
“閒來塗鴉,不堪入目。”趙孟啓語氣平淡,目光卻緊盯着周堯的反應。周強迫自己鎮定,斟酌道:“先生過謙了。此畫氣象萬千,晚生只見其宏大便已震撼,豈敢妄評。”李嵩適時插話,指向畫案上一方奇特的硯台:“趙先生這方‘星河硯’可是罕見之物啊。”那硯台色如墨玉,內有銀砂般的點點閃光,仿佛將夜空星河納入其中。周堯感到懷中的尋畫盤微微震動——這硯台蘊含着強大的時空能量。
趙孟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李兄好眼力。此硯乃家傳之物,據說能聚天地靈秀,助益畫道。”他話鋒一轉,突然問周堯:“周兄方才在畫院所言‘地脈斷裂之勢’,見解精辟,不知師從何人?”周堯心中一緊。他來自九十年後,師承早已作古之人,如何能答?正當他躊躇之際,李嵩淡然接話:“我等師承‘北苑遺脈’,門中長輩皆隱世之人,名諱不便外傳,還望趙先生見諒。”
“北苑遺脈?”趙孟啓神色微變,“可是傳承董源、巨然一派的畫道正統?”董源、巨然乃南唐北宋初的山水畫大師,開創江南畫派,後世尊爲“南宗”之祖。李嵩此言既抬高了身份,又解釋了師承的神秘,可謂滴水不漏。周堯順勢道:“正是。師門重地脈山水之勢,認爲畫者當通地理,知天時,方能筆下有神。”
趙孟啓目光閃爍,忽然鋪開一張宣紙:“既然如此,趙某有一惑,想請周兄演示解惑。”他提起筆,在紙上迅速勾勒。寥寥數筆,西湖輪廓躍然紙上,雷峰塔矗立其中。但塔身歪斜,與他先前那幅畫如出一轍。“依周兄所見,此塔傾斜之勢合於地脈,乃大凶之兆。”趙孟啓筆尖懸在塔頂,“然則,若我要改此勢,當如何下筆?”
這是一個陷阱!周堯瞬間明白。趙孟啓在試探他是否真懂時空畫法——普通畫師只會從構圖、筆墨角度回答,唯有時空畫師才會考慮如何改變地脈能量流動。周堯凝神靜氣,感知畫中能量。那傾斜的塔身確實引動了一股陰滯的地脈之氣,如病體淤塞。要改變此勢,需以“流勢”疏導,“固勢”定基。但他不能直接使用時空畫法,否則立刻暴露。
周堯略一思索,取過一支筆,蘸清水而非墨,在空中虛劃數道:“塔如人立,需根基平穩。地脈如氣血,需通暢無阻。依晚生淺見,當以此勢...”他手腕輕轉,以清水在紙上畫出無形軌跡。那水流痕跡短暫顯現又很快消失,但在消失前的一瞬,周堯暗中注入了一絲“流勢”之力。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紙上那傾斜的墨線塔身,竟微微自行調整,變得筆直了些許!雖然變化細微,但在三位懂行之人的眼中,不啻驚雷!
趙孟啓瞳孔驟縮,猛地抬頭看向周堯,眼中再無掩飾的探究,而是濃濃的驚駭與...殺意?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周堯感到懷中的尋畫盤劇烈震動,幾乎要破衣而出!李嵩悄然移步,擋在周堯身前半尺,笑道:“清水改畫,墨線自正。周兄這一手‘無痕改勢’的絕技,真是讓趙某大開眼界。想不到北苑遺脈竟還傳承着這等秘法。”他這話明捧周堯,實則是向趙孟啓解釋——這是某種失傳的畫技,而非時空畫法。
趙孟啓眼神變幻不定,殺意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量。他忽然大笑:“妙!妙!妙!今日得見真法,趙某三生有幸!當浮一大白!”他擊掌三下,一名老仆應聲而入。“備酒!我要與二位知己痛飲!”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但周堯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剛才那一瞬間的殺意絕非錯覺。
酒過三巡,趙孟啓談興愈濃,從繪畫六法講到收藏軼事,儼然一位醉心藝術的名士。但周堯通過節點感知,發現宅邸周圍的能量場正在悄然變化——某種禁錮正在形成。李嵩看似微醺,指尖卻在桌下輕觸周堯的手背,快速劃出兩個字:“速離”。就在這時,老仆再次入內,呈上一封書信:“老爺,臨安府急件。”趙孟啓拆信閱覽,面色逐漸凝重。他放下酒杯,長嘆一聲:“二位,實在抱歉。知府大人急召,有要事相商。今日只能盡興於此了。”周堯心中疑竇叢生——這未免太過巧合。
趙孟啓起身送客,行至庭院時,忽然指着東南角一塊形態奇特的巨石:“此石名‘望歸’,乃宅中鎮石之寶。據說能預兆吉凶——石色轉赤,則有血光之災。”周堯順他所指望去,那巨石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暗紅色。“哦?竟如此神奇?”李嵩看似好奇地走近,伸手欲撫石面。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石頭的刹那,異變陡生!那巨石表面突然裂開無數細縫,從中伸出數十條墨色觸手,直撲李嵩面門!同時,整個庭院的怪石同時移動,發出轟隆巨響,瞬間將出路封死!
“小心!”周堯驚呼,下意識地揮袖拂去——袖中藏着的毛筆順勢劃出“破勢”!墨光一閃,最前的幾條觸手應聲而斷,化作黑霧消散。但更多的觸手從四面八方涌來!趙孟啓退後數步,面色冷峻:“果然是你等!時空秩序的走狗!”李嵩身法如電,避開攻擊,短笛已執手中:“扭曲者的爪牙,也配談秩序?”笛聲無聲,但周堯感到一股強大的能量波動擴散開來,那些觸手的動作頓時一滯。
趙孟啓冷哼一聲,從袖中抽出一支通體漆黑的筆,凌空疾書!墨跡竟懸浮空中,形成一道道符文,向二人壓來!“虛空畫符!”李嵩面色凝重,“周堯,用‘融勢’化解!我破他陣法!”周堯不及多想,筆隨心走,畫出圓轉如意的“融勢”。李嵩傳授的七種筆勢中,融勢最爲溫和,能調和沖突,化解戾氣。奇妙的是,當他的融勢與趙孟啓的符文相觸,那些凌厲的符文竟如冰雪遇陽,漸漸軟化消散!
趙孟啓面露驚異:“未成畫師,竟已掌握融勢精髓?!留你不得!”他攻勢更急,黑色毛筆揮灑間,無數墨點如疾雨射來!每個墨點都在空中化作猙獰鬼面,嘶吼撲至!李笛聲陡然轉急,那些鬼面動作再次遲滯。周堯趁機連續畫出融勢,將逼近的鬼面一一化解。但趙孟啓的攻勢無窮無盡,整個庭院的怪石都已活化,如活物般圍攏過來。空間被壓縮,二人活動範圍越來越小。
“這樣下去不行!”周堯急道,“必須破開生路!”李嵩眼神一厲:“用‘滅勢’!對準東南巽位那塊青石!”周堯心中一顫。滅勢是七勢中最凶險的一招,畫譜明確警告“非生死關頭不可輕用”。但眼下已是生死關頭!他凝神定氣,將所有意念集中於筆尖。滅勢不同於其他筆勢,需要一種決絕的毀滅意志,與周堯本性相悖。但想到那些可能因時空崩潰而死的無辜百姓,想到自己僅剩三日的性命,周堯眼中閃過決然。
筆落如刀,一道漆黑如夜的墨痕破空而出!那黑色比趙孟啓的墨色更加深邃,所過之處,萬物皆寂!墨痕擊中東南方的青石,沒有巨響,沒有爆炸,那石頭就像被憑空抹去一般,瞬間化爲虛無!連帶着周圍的幾只石怪也一同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陣法出現缺口!“走!”李嵩拉住虛脫的周堯,疾沖向缺口。趙孟啓怒喝一聲,黑色毛筆擲出,化作一條墨龍追來!李嵩反手擲出短笛,笛子在空中化作一只青鸞,與墨龍纏鬥在一起。二人趁機沖出宅院,融入夜色中的小巷。
奔跑中,周堯回頭望去,只見趙宅上空墨龍與青鸞激鬥正酣,而趙孟啓站在院中,身影孤寂,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支筆,正在空中描繪什麼。“他在畫追蹤符!”周堯驚呼。李嵩咬牙:“看來得用最後手段了!”他忽然停下腳步,咬破指尖,以血爲墨,在周堯掌心迅速畫出一個奇異的符號:“這是我最後能教你的——‘隱勢’。能暫時隱匿時空痕跡,但只能維持十二時辰。之後我們必須離開這個時代,否則必被找到。”血符號完成的瞬間,周堯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變得稀薄,仿佛與這個世界隔了一層薄紗。遠處的趙孟啓果然動作一滯,顯然失去了目標。
二人趁機遠遁,七拐八繞,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在一處破敗的土地廟暫歇。廟中蛛網密布,神像殘破。周堯癱坐在地,喘息良久才問出心中疑惑:“趙孟啓...他到底是敵是友?爲何既似扭曲者爪牙,又...”“又似乎有所保留?”李嵩接話,面色復雜,“因爲他本就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趙孟啓,只不過被扭曲者以某種方式控制或利用了。”李嵩看向窗外月色:“時空扭曲不僅影響事件,更影響人。那些具有藝術敏感的人尤其容易被侵蝕。趙孟啓恐怕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爲了扭曲者的畫筆。”周堯想起趙孟啓那瞬間的殺意和後來的猶豫,心下恍然。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只有十二時辰了。”李嵩從懷中取出尋畫盤。此刻羅盤指針不再指向趙宅,而是顫動着指向城西方向。“趙孟啓只是棋子。我們必須找到真正的源頭——那幅正在繪制中的《汴京夢華圖》。”李嵩目光深邃,“而根據尋畫盤指示,它就在...”“雷峰塔內。”兩人異口同聲。周堯想起那幅預言塔傾的時空錨圖,心中不安愈發強烈。
就在這時,土地廟外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瘦小的身影溜進廟內,竟是日間在巷中見過的那個小男孩!男孩滿臉驚恐,看到周堯二人,先是一愣,隨即跪地磕頭:“神仙老爺!求你們救救我姐姐!”“你姐姐怎麼了?”周堯忙扶起男孩。“姐姐、姐姐她變成畫了!”男孩語無倫次,從懷中掏出一塊破布。布上繪着一個少女的肖像,筆墨拙劣,像是兒童塗鴉。但可怕的是,畫中少女的面容正在逐漸模糊淡化,仿佛墨跡被水浸染!周堯倒吸一口涼氣——這分明是時空侵蝕的跡象!
李嵩面色凝重:“孩子在哪兒看到這幅畫的?”男孩顫抖着指向西邊:“雷、雷峰塔下的地宮裏...有很多很多的畫...姐姐碰了一下,就、就變成這樣了...”周堯與李嵩對視一眼,心沉谷底。扭曲者的行動比想象的更快!《汴京夢華圖》的侵蝕已經開始波及無辜百姓!“帶我們去地宮入口。”李嵩果斷道,“你姐姐或許還有救。”男孩眼中燃起希望,用力點頭。周堯看向窗外,夜色中的雷峰塔影巍然矗立,但在他的感知中,塔身周圍已經開始環繞着不祥的扭曲能量。
十二時辰。他們必須在這之前找到並阻止《汴京夢華圖》的完成。否則,不止是塔傾之禍,整個臨安城都可能淪爲畫中地獄。他握緊手中的筆,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這一次,他畫的將不僅是時空,更是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