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馬車內就剩下陸昭和周景行兩個人,狹窄的空氣裏沉默了一陣。
“無話可說?”
周景行忽然開口,打破了車廂內短暫的沉寂。
他的語氣像深秋濃霧鎖死的枯井,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藏着蝕骨的寒意,讓人辨不清喜怒,偏又處處透着危機。
陸昭下意識揉了揉手腕,方才被攥住的地方還泛着紅痕,指尖觸到皮膚時微微發疼。
她飛快抬眼瞥了周景行一眼,忙又低下頭,聲音細得像蚊蚋:“對不住舅舅…… 前幾日說與女伴同遊,是我撒謊了。”
周景行的指尖頓在玉煙嘴上,抬眼時眸光冷得像淬了冰,語氣卻是平鋪直敘的陳述句:“這般遮掩,原是與那少年郎私會去了。”
“他不是!”
陸昭猛地抬頭,終於敢直視他的眼睛,眼眶雖還泛着紅,眼神卻透着幾分倔強,“傅懷瑾只是我的少時玩伴,絕非什麼私會的情郎!我與他亦未曾逾矩,還請舅舅明察!”
她的聲音帶着未散盡的慌亂,卻字字清晰。
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映得那雙杏眼亮得驚人 —— 往日裏在他面前總是怯懦低頭的小丫頭,此刻倒生出幾分據理力爭的模樣。
周景行盯着她看了半晌,指間的玉扳指被摩挲得愈發溫潤。
車廂外傳來更夫敲過三更的梆子聲,混着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輕響,將這短暫的爭執又拖回沉寂裏。
他忽然嗤笑一聲,指節再度扣上青玉扳指:“未曾逾矩?那深夜隨男子入客棧客房,又是哪門子的規矩?”
陸昭被問得一噎,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泄了大半,指尖又開始不自覺地絞着裙角。
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剛才那只是取物件,可話到嘴邊,卻想起前幾日接連的謊話,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 在這般鐵證面前,再多辯解,反倒像欲蓋彌彰了。
周景行見她垂頭不語,眼底的寒色又深了幾分。
他與她相處着幾個月,深知雖性子怯懦,卻素來乖巧,如今竟學會了這般欺瞞遮掩。
想起方才客棧裏傅懷瑾護着她的模樣,想起她爲了那少年郎撒謊成性,指節便忍不住微微發顫 —— 他掌着侍衛親軍的生殺大權,見慣了人心詭譎,偏生容不得自己疼惜的孩子,栽在 “情” 字上,更容不得她拿自己的名節開玩笑。
“回府再與你細說。”
他終是按捺住怒火,聲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霜。
陸昭肩膀一顫,再也不敢多言,只蜷在車廂角落,聽着車輪軲轆作響,將滿心的委屈與慌亂,都藏進了這深沉的夜色裏。
周景行將她眼底的倔強與羞憤盡收眼底,指節摩挲扳指的力道陡然加重,玉質與骨節相觸的脆響在寂靜車廂裏格外清晰。
他忽然傾身逼近,目光冷冽:“事到如今,還覺得委屈?與那傅少同入客房共宿,竟還敢說未曾逾矩?”
這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陸昭心口,比市井間的鞭笞更讓人難堪。
在這 “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 都要遭人輕賤的世道,“同宿客房” 四字幾乎等同於毀人名節的利刃。
於旁人或許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於她這等世家女子而言,卻是足以壓垮一生的重罪。
少女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時紅得像浸了血,晶瑩的淚珠爭先恐後地涌上來,卻死死噙在睫尖不肯墜落。
“在舅舅心裏,我便是這般不知廉恥的女子?”
她忽然抬眼,聲音帶着哭腔卻字字鏗鏘,打破了周景行預設的審問節奏。
那雙眼尾泛紅的杏眼,盛着將墜未墜的淚珠,竟像燒得滾燙的火星,猝不及防燙了周景行一下。
他指尖的動作猛地頓住,喉間竟泛起一絲莫名的澀意 —— 方才還垂首斂目的小丫頭,此刻倒像支被折了枝卻仍倔強立着的寒梅,用最脆弱的姿態,投來最鋒利的反問。
車廂外的風聲驟然緊了些,卷着落葉撲在車簾上,倒讓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多了幾分無措的滯澀。
周景行別開眼,喉結滾動片刻,終是將那句更重的斥責咽了回去。
他想起教她讀《禮記》,她攥着書卷問 “爲何女子不能與友同遊”,那時他還笑着說 “禮教爲綱,亦是護你周全”。
可此刻望着她含淚的眼眸,那句 “護你周全” 竟顯得格外諷刺 —— 他分明是想用禮教框住她,卻反倒成了刺向她的第一把刀。
“放肆。”
他終是找回了慣有的冷硬,卻不自覺放輕了語氣,“此事容不得你狡辯,回府聽罰便是。”
陸昭卻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垂下眼,那噙了許久的淚珠終於滾落,砸在錦緞裙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她不再爭辯,只將臉埋進膝頭,肩膀微微顫抖,把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藏進了這方寸車廂的陰影裏。
周景行見她默不作聲,英挺的眉峰陡然擰起,語氣依舊森冷如霜:“陸昭,講點道理。既說他只是好友,爲何要謊稱與女伴同遊?”
這話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破了陸昭強壓的委屈。
她猛地抬頭,臉頰漲得通紅,發髻上的珍珠步搖因急促的動作劇烈晃動:“舅舅怎能這般問!前次我不過爲友人落了幾滴淚,您便追問是不是爲情郎傷懷,這般成見之下,我如何敢說實話?”
車廂外的風卷着落葉重重撞在車簾上,倒似爲她的詰問添了幾分聲勢。
陸昭攥着裙角的指尖泛白,聲音裏裹着難以言說的急切:“若我直言,如今他來找我,且是自三千裏外跋山涉水而來,歷經鞍馬勞頓才抵達京城,您會信我與他只是清白友朋,未有半分逾矩嗎?”
這話擲在車廂裏,竟讓周景行一時語塞。
他望着少女眼底翻涌的委屈與憤懣,喉間那絲澀意又涌了上來 —— 他素來以禮教爲尺衡量行事,卻忘了這把尺子在她眼中,或許早已成了縛住言語的枷鎖。
指尖摩挲扳指的動作慢了些,車廂內只餘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輕響,將這未盡的爭執,拖進了更深的沉默裏。
陸昭見他不答,鼻尖又是一酸,卻倔強地將眼淚逼了回去。
她知道舅舅是怕她壞了名節,可這份 “爲她好” 的苛責,卻比旁人的閒言碎語更讓人心寒。
就像此刻窗外的秋夜,明明裹着月光的清輝,卻處處透着刺骨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