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周蕙在醫院住了五天。

這五天裏,夏清漓履行了她“明天再來看您”的承諾,但每次停留的時間,都短得像一陣風。有時是中午匆匆跑來,放下從醫院食堂打包的、看起來還算精致的病號飯,說幾句“媽您多吃點”、“好好休息”,然後接個電話,面露難色地離開;有時是晚上七八點,帶着一身從外面帶來的、淡淡的煙塵氣,在病房裏坐不到一刻鍾,眼神就開始飄向手機屏幕,最終在又一次震動後,歉然地起身告辭。

楚文峰和楚堯什麼也沒說。周蕙也總是溫和地笑着,說“工作要緊”、“路上小心”。只是那笑容背後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平靜,也一天比一天了然。

第五天下午,各項指標穩定的周蕙被批準出院。楚堯和楚文峰一起接她回家。車子駛回父母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小區,停在熟悉的單元樓下。初夏的陽光暖融融的,樓前那棵老樟樹枝葉繁茂,投下一地晃動的光斑。周蕙在楚堯的攙扶下慢慢上樓,腳步還有些虛浮,但踩在自家門口那塊磨得發亮的防滑墊上時,臉上終於露出了這幾天來最真切、最放鬆的笑容。

“還是家裏好。”她輕聲說,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熟悉的、家的味道。

楚堯把母親安頓在客廳沙發上,倒了溫水,又把醫生開的藥分門別類放好,仔細叮囑了服用時間和注意事項。楚文峰系上圍裙,開始張羅晚飯,說要給老伴熬點好消化的粥。

家裏一下子充滿了瑣碎而溫暖的生氣。楚堯看着父母低聲交談,父親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母親雖然虛弱卻安然的神情,連日來緊繃的心弦,終於微微鬆弛了一絲。這才是“家”該有的樣子,相互扶持,彼此牽掛。

他在父母家待到晚上八點多,陪着吃了晚飯,看母親精神尚可,才起身離開。

開車回“悅瀾灣”的路上,車窗外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楚堯臉上的那一點柔和,隨着距離那個“家”越來越近,一點點褪去,重新覆上了習慣性的沉寂。

輸入密碼,推開家門。

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冷白色的光,照亮空無一人的鞋櫃前區。夏清漓常穿的那幾雙高跟鞋整齊地擺在一邊,旁邊的拖鞋位置是空的。

客廳裏一片黑暗,只有陽台外透進來的、對面樓宇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輪廓。安靜,死寂般的安靜。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被中央空調循環了一整天的、略帶沉悶的味道,沒有煙火氣,也沒有人氣。

楚堯沉默地換好拖鞋,脫下外套掛好。他走到客廳,按下開關。頂燈灑下明亮卻冰冷的光,瞬間填滿每一個角落,也照見了茶幾上蒙着的一層薄灰,和角落裏那盆綠蘿有些萎靡的葉片。

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冷藏室裏塞得有些滿,但大多是各種包裝食品、飲料、面膜,還有幾個沒拆封的外賣餐盒。他翻找了一下,在最裏層找到兩天前自己煮多了沒吃完、用保鮮盒裝好的米飯,以及一小把有些蔫了的青菜。灶台幹淨得反光,顯然很久沒開過火了。

他拿出米飯和青菜,簡單地炒了個蛋炒飯。油煙機轟鳴的聲音,是這偌大房子裏唯一的響動,反而襯得四周更加空曠寂靜。

飯菜上桌,只有一副碗筷。

楚堯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炒飯的味道普普通通,甚至因爲青菜不夠新鮮而有點澀。他機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蠟。目光落在對面空蕩蕩的餐椅上,忽然想起剛結婚那會兒,夏清漓興致勃勃地學做飯,把廚房弄得一片狼藉,最後端出一盤半生不熟的西紅柿炒蛋,兩人一邊笑一邊勉強吃完。那時候,這張餐桌總是很熱鬧,哪怕只是最簡單的飯菜,也吃得有滋有味。

如今,回憶像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溫暖的片段,是否真的存在過。

吃完飯,收拾好碗筷,洗幹淨。楚堯擦幹手,走到書房門口。

書房的門關着,但門縫底下透出燈光。裏面隱約傳來敲擊鍵盤的噠噠聲,還有偶爾響起的、夏清漓壓低的、帶着笑意的語音回復:“嗯,這個想法不錯……對,色調可以再調整一下……一墨你覺得呢?”

“一墨”。

這個名字現在像一根細小的刺,不經意間就會扎他一下,不劇烈,但那種細微而持續的膈應感,如影隨形。

楚堯在門口站了幾秒,最終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進去。他轉身,走向臥室旁邊的客房——現在那裏被他臨時改成了睡覺的地方。裏面只放了一張狹窄的折疊行軍床,一個簡易衣櫃,還有他從主臥搬出來的幾件必需品。簡陋得像個臨時避難所。

他洗漱完畢,躺在那張硬邦邦的床上。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款式老舊,光線有些昏黃。他盯着那燈光,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書房方向的動靜。

鍵盤聲時斷時續。語音消息的提示音偶爾響起。夏清漓似乎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裏,那個有“靈感”、有“共鳴”、有“一墨”和“重要項目”的世界。那個世界,顯然沒有給醫院的消毒水味、母親虛弱的嘆息、丈夫沉默的晚餐,留下任何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的門終於響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主臥門口,擰動門把手,開門,進去,關門。咔噠一聲落鎖的輕響,清晰得像一個句號,幹脆利落地劃清了界限。

整套流程,熟練而自然。沒有一句詢問,比如“你吃了嗎?”“媽今天怎麼樣?”,更沒有一絲過來看看他、或者說句話的意圖。

楚堯閉上眼睛,在一片昏黃的光影和絕對的寂靜裏,清晰地感覺到,那根名爲“婚姻”的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卻,僵硬,然後,繃斷。

接下來的日子,像復制粘貼一樣,重復着這種冰冷而疏離的節奏。

楚堯每天按時上下班。下班後,他不再直接回“悅瀾灣”,而是先繞道去父母家,陪母親說說話,看看恢復情況,有時還會留下來吃晚飯。周蕙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臉上的血色漸漸回歸,但看向兒子的眼神裏,那份深藏的憂慮並未減少。她不再提夏清漓,也不再提小兩口的事,只是更細致地關心楚堯的飲食起居,變着法子給他燉湯補身體。

從父母家出來,回到那個名義上的“家”,迎接他的,永遠是空曠、寂靜和冰冷。夏清漓似乎徹底進入了“戰時狀態”,工作室那個雲城項目的競標迫在眉睫,她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了書房裏,或者在外面奔波。兩人即使偶然在客廳或廚房碰面,也只是目光短暫交匯,然後迅速移開,連最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楚堯開始習慣這一切。

習慣一個人解決三餐,習慣洗碗槽裏只有自己用過的碗碟,習慣客廳電視很久不開,習慣在折疊床上聽着隔壁主臥的寂靜入睡。家,這個曾經承載了無數溫暖憧憬的空間,徹底退化成了一個提供睡眠和洗漱功能的場所,一個沒有溫度、沒有交流、甚至沒有沖突的冰冷容器。

他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注到了“棠棣工作室”。

工作室位於市中心一棟寫字樓的二十層,租了不大不小的半層。裝修是楚堯和周嶼當初自己設計的,工業風中帶着暖調,裸露的管道被刷成深灰色,搭配原木色的辦公桌和隨處可見的綠植,既有創意工作的隨意感,又不失秩序。這裏,成了他暫時逃離那片冰冷寂靜的避風港。

合夥人周嶼,楚堯的大學室友,一個長相周正、性格沉穩務實的男人,最早察覺到了楚堯的變化。他注意到楚堯眼下越來越重的青黑,注意到他偶爾望着窗外走神時,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鬱,也注意到他待在工作室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甚至就睡在辦公室後面的小休息室裏。

周嶼沒多問。他和楚堯認識太久了,久到能從對方一個眼神裏讀出很多東西。他知道楚堯的性子,看着溫潤好說話,骨子裏其實極有主見,也極爲驕傲。有些傷口,他寧願自己躲起來舔舐,也不願攤開給人看。

周嶼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把更多內部管理和瑣碎事務攬到自己身上,給楚堯留出更多處理核心業務和……消化情緒的空間。他泡好茶,放在楚堯手邊;在楚堯又一次準備加班叫外賣時,強行拉他出去吃頓像樣的晚飯;偶爾插科打諢,說點行業八卦或無關痛癢的玩笑,試圖驅散辦公室裏那層看不見的低氣壓。

楚堯都明白。他對周嶼點頭,說“謝了兄弟”,那份感激沉甸甸地壓在心底。有些情誼,不必宣之於口。

就在這種灰色調的、按部就班又壓抑沉悶的日子裏,一個轉機,或者說,一束微弱卻確實存在的光,悄然而至。

那天下午,周嶼接了一個電話,聊了大概十分鍾,掛斷後,臉上帶着一種混合着興奮和慎重的表情,敲開了楚堯辦公室的門。

“堯哥,”周嶼走進來,順手帶上門,“有個項目,我覺得你得親自看看。”

楚堯從一堆設計草圖中抬起頭,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什麼項目?”

“‘棲岸文旅’。”周嶼把手裏剛打印出來的簡單資料放在楚堯桌上,“他們旗下有幾個古鎮和度假村資產,現在想做一個整體品牌升級,重塑形象,盤子不小。剛才是他們品牌總監親自打來的,叫蘇溪。說是看過我們之前做的幾個文旅融合案例,很感興趣,想約時間當面聊聊。”

楚堯拿起那頁紙,快速瀏覽。“棲岸文旅”他聽說過,算是本地文旅企業中實力不錯的一家,作風比較穩健,但近年面臨新興品牌的沖擊,尋求突破也在情理之中。品牌升級……這種項目往往牽涉面廣,周期長,對策略和創意要求極高,但一旦做好,對工作室的行業地位和口碑提升,無疑是巨大的。

“對方什麼要求?”楚堯問,職業本能讓他暫時拋開了心頭的陰鬱。

“態度很誠懇,說就是想找有想法、能落地的團隊合作。約了明天上午十點,在他們公司。”周嶼觀察着楚堯的神色,“堯哥,你去?”

楚堯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去。準備一下我們之前的案例,特別是‘水韻江南’和‘山居筆記’那兩個項目,重點突出策略思考和落地效果。”

“明白。”

第二天上午九點五十,楚堯和周嶼準時出現在“棲岸文旅”總部大樓的接待處。前台將他們引到一間小會議室稍坐。幾分鍾後,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走進來的女人約莫二十六七歲,穿着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西裝套裙,內搭簡潔的白色絲質襯衫,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優雅利落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她妝容得體,笑容溫和,但眼神明亮銳利,步伐穩健,自帶一股幹練從容的氣場。

“楚總,周總,久等了。我是蘇溪。”她伸出手,聲音清朗,語速適中,吐字清晰。

楚堯起身,與她握手。她的手溫暖幹燥,力度適中,一觸即分,分寸感極好。

“蘇總客氣了,我們也剛到。”

簡單的寒暄後,三人落座。蘇溪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切入正題。她打開投影,簡要介紹了“棲岸文旅”目前的業務構成、面臨的市場挑戰,以及這次品牌升級的核心目標——不僅僅是視覺更新,更希望挖掘和重塑品牌的文化內核與情感價值,與新一代消費者建立深度連接。

她的陳述邏輯清晰,重點突出,對行業趨勢和消費者洞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更難得的是,她在表達自身訴求的同時,展現出對專業領域的充分了解和尊重。

“我們看過棠棣爲‘水韻江南’做的整體品牌敘事,”蘇溪調出幾張PPT,正是楚堯他們當年的作品,“很欣賞你們將地域文化符號轉化爲現代體驗語言的思路。不是簡單的元素堆砌,而是找到了情感共鳴的支點。這正是我們目前需要的。”

楚堯認真聽着,偶爾點頭。對方顯然做過功課,不是泛泛而談。這讓他收起了一開始的些許審視,真正將注意力投入到會議中。

輪到楚堯這邊陳述時,他結合蘇溪提出的需求,簡要闡述了棠棣工作室的方法論,以及對於文旅品牌升級的一些核心思考。他沒有誇誇其談,而是用之前成功的案例作爲佐證,語言平實,但觀點清晰有力。

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蘇溪聽得很專注,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當楚堯提到一個關於“在地文化的沉浸式敘事動線”的初步構想時,她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楚總,您說的這個‘敘事動線’,能不能再具體一點?”她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裏充滿了探究的興趣,“是指將品牌故事貫穿到遊客的整個體驗流程中嗎?”

“可以這麼理解,但不止於此。”楚堯被她的專注所帶動,也進入了狀態,拿起筆在白板上簡單勾勒起來,“我們認爲,文旅品牌的最高境界,是讓遊客成爲故事的一部分。‘動線’不僅是空間路徑,更是情感曲線和時間軸線。我們需要在每一個觸點,通過環境、服務、活動甚至商品,去觸發預設的情感節點,最終讓遊客帶走一個完整的、屬於他自己的品牌記憶……”

他講得投入,蘇溪聽得入神。周嶼在一旁適時補充細節。會議室裏的氣氛,從最初的客氣謹慎,逐漸變得熱烈而專注。那是一種專業思維碰撞時產生的、令人愉悅的張力。

原定一小時的會議,不知不覺延長到了將近兩小時。結束時,蘇溪合上筆記本,臉上帶着意猶未盡的笑意。

“楚總,周總,今天真的受益匪淺。”她站起身,再次伸出手,這次的笑容裏多了幾分真誠的欣賞和期待,“你們的思路和我們不謀而合,甚至比我們想得更深、更系統。我很有信心,如果合作,我們能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

楚堯握住她的手,心中那潭沉寂了許久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那是一種久違的、被專業領域同行真正認可和期待的愉悅感,雖然細微,卻實實在在。

“蘇總過獎了。能和‘棲岸’這樣的平台合作,也是我們的榮幸。”他認真地回應,“我們一定盡力,拿出最有誠意的方案。”

走出“棲岸文旅”的大樓,初夏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楚堯眯了眯眼,坐進車裏。

周嶼發動車子,看了他一眼,笑道:“堯哥,這蘇總,有點東西啊。不像一般甲方的做派。”

“嗯。”楚堯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緩緩吐出一口氣,“是個能做事,也懂行的人。”

這樣的合作對象,可遇不可求。至少,在眼下這片泥濘混沌的生活裏,這個突如其來的項目,像一縷穿透厚重雲層的微光,讓他看到了除了冰冷的家和麻木的重復之外,另一種可能的支撐點。

雖然微弱,但至少,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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