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胃痛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猛烈襲擊後又留下滿目瘡痍的餘悸。那天下午,楚堯最終還是沒有提前離開工作室。他吃了藥,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蜷着休息了一個多小時,等到那股尖銳的鈍痛終於轉化爲可以忍受的、持續不斷的隱痛時,便又強撐着坐回了辦公桌前。

周嶼進來看了他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默默給他換了一杯更熱的水,又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楚堯沒說什麼,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有些關心,不必宣之於口,彼此都懂。這大概也是他願意將幾乎所有精力投入工作的原因之一——至少在這裏,付出與回報、努力與認可,有着清晰可見的關聯,不像那個名爲“家”的地方,所有的溫度和期待都像是投進了無底深淵。

“棲岸文旅”的項目,在第一次深入溝通後,進展得比預想中還要順利。蘇溪那邊反饋極快,且每次都能切中要害。楚堯這邊提交的初步策略框架和核心創意方向,她不僅迅速消化理解,還能從市場落地、客群體驗、甚至預算管控等實際層面,提出極具建設性的優化建議。這種高效的、建立在共同專業認知基礎上的互動,讓整個前期推進過程異常順暢。

溝通的頻率明顯增加了。郵件、電話、視頻會議,有時一天要來回好幾次。每次交流,蘇溪的言辭總是清晰、專業,帶着一種令人舒適的邊界感。她從不越界打聽工作以外的事情,也極少抱怨或傳遞負面情緒,永遠聚焦於如何把項目做得更好。這種純粹而高效的協作模式,讓楚堯感到一種久違的、卸下所有情感負擔後的輕鬆和愉悅。成就感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它變得具體而實在——一個被采納的建議,一個被激發的靈感,一份被對方贊許“思路很好”的方案草圖。

這天下午,又一次項目核心小組的碰頭會在“棠棣”的會議室裏結束。這次主要敲定了“敘事動線”中幾個關鍵節點的視覺表現方向。會議持續了近三個小時,結束時已接近傍晚。夕陽的餘暉透過會議室的落地窗,給白板上那些凌亂卻充滿生氣的草圖塗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團隊成員們收拾東西,陸續離開,討論着晚上去哪裏解決晚餐。蘇溪是最後一個整理好筆記的,她將鋼筆仔細地套上筆帽,放入精致的皮質文件夾,然後抬起頭,看向正在關閉投影儀的楚堯。

“楚總,”她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會議室裏響起,溫和而清晰,“樓下街角新開了家精品咖啡館,我上次路過,看裝修和豆單都挺用心的。一起去坐坐?剛才關於古鎮入口那個‘時光隧道’的沉浸裝置,落地時幾個材質和光影的細節,我還想再跟你碰一下。”

她發出邀請的語氣十分自然,理由也充分——延續工作討論。臉上帶着征詢的、得體的微笑,眼神清澈坦然,沒有任何超出合作夥伴範疇的意味。

楚堯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他很少在工作結束後,與甲方,尤其是女性甲方,有這種非正式的、一對一的接觸。這並非出於刻板印象,而是習慣性的謹慎,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或誤會。

但此刻,他看了一眼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又想到那個此刻必定冰冷寂靜、回去後也只是面對一室空虛的“家”,以及胃裏尚未完全消散的、隱隱的不適感……一種想要暫時逃離那一切、在某種相對輕鬆的氛圍裏喘口氣的念頭,悄然滋生。

況且,蘇溪提出的問題確實很關鍵,那幾個細節直接影響到第一印象的沖擊力和完成度,值得深入探討。

“好。”他點了點頭,關掉了投影儀的電源,“那就去坐坐,正好我也有些想法。”

咖啡館就在寫字樓背面的一條小街上,鬧中取靜。門面不大,裝修是簡約的工業風混搭着一些溫暖的木質元素,暖黃色的燈光從巨大的落地窗裏透出來,在漸深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溫馨。推門進去,一股濃鬱而醇厚的咖啡香氣混合着現烤面包的甜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從辦公室帶出來的那一身緊繃。

人不多,舒緩的爵士樂在空氣中低低流淌。蘇溪似乎對這裏很熟,輕車熟路地引着楚堯走到靠裏側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座位。沙發柔軟舒適,桌上擺着一小盆鮮活的綠植。

“這裏的日曬耶加雪菲和瑰夏手沖都很不錯,楚總試試?”蘇溪將菜單推過來,自己則點了一杯常規的美式。

楚堯對咖啡沒有特別研究,便依言點了一杯她推薦的耶加雪菲。等待的間隙,兩人很自然地又回到了剛才會議的話題,就那幾個材質和光影的細節交換着看法。蘇溪拿出平板電腦,調出她收集的一些類似案例圖片,楚堯也用手邊的餐巾紙簡單勾勒着思路。

咖啡很快送了上來。精致的白瓷杯裏,琥珀色的液體剔透,散發着花果般的復雜香氣。楚堯嚐了一口,入口微酸,隨即回甘,確實比他平時喝的意式濃縮要柔和豐富許多。

最初的討論告一段落,問題基本理清。兩人不約而同地放鬆了身體,靠向身後的沙發背。窗外的街燈次第亮起,行人步履匆匆,咖啡館裏溫暖的光暈將這個小角落與外面的世界隔開,營造出一種難得的、寧靜而私密的氛圍。

話題,不知不覺從具體的項目細節,稍稍滑開了一些。

“說起來,楚總你們團隊這次提出的‘情感曲線’概念,我個人非常喜歡。”蘇溪輕輕攪動着杯中的咖啡,目光落在杯沿升起的熱氣上,“現在很多文旅項目,硬件堆砌很厲害,故事也講得宏大,但恰恰忽略了遊客最細微的情感體驗。從期待、到驚喜、到共鳴、再到留戀……能把這條線設計好,並貫穿始終,非常見功力。”

她的贊美很具體,不浮誇,直指核心。楚堯聽得出來,這是真正懂行的人的認可。

“蘇總過獎了。”楚堯放下咖啡杯,語氣誠懇,“其實這個概念能落地,很大程度上也依賴於你們甲方給的空間和信任。很多客戶更看重立竿見影的視覺效果或者營銷噱頭,對這種需要時間沉澱和精細運營的‘軟性’體驗,往往缺乏耐心。”

“所以我一直覺得,找到理念同頻的合作夥伴,比項目本身更重要。”蘇溪抬起眼,看向楚堯,眼神裏帶着欣賞,也有一絲感慨,“好的創意,需要被懂得的人接住,才能煥發光彩。否則,就是對牛彈琴,徒增煩惱。”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只是在說工作。楚堯心中微微一動,沒有接話,只是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短暫的沉默後,蘇溪轉而聊起了行業裏一些新的趨勢和現象,從沉浸式戲劇對文旅的啓發,談到科技賦能與傳統文化的平衡。她的見解獨到,思維活躍,既有宏觀視野,又不乏細膩的觀察。楚堯不時回應幾句,兩人你來我往,竟頗有幾分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暢快感。

這種純粹基於思想和專業碰撞的交流,讓楚堯感到一種久違的、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他不必擔心哪句話會觸雷,不必揣測對方話語背後的情緒,更不需要付出額外的、小心翼翼的情感勞動。在這裏,他只是楚堯,一個被專業對手尊重和欣賞的創作者。

時間在融洽的交談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已濃,咖啡館裏的客人換了一撥。楚堯看了一眼手機,才發現已經快過去兩小時了。

“不知不覺聊了這麼久,”蘇溪也注意到了時間,臉上露出一絲歉然的微笑,“耽誤楚總休息了。”

“沒有,聊得很愉快,也很有啓發。”楚堯說的是真心話。這兩小時,比他回去面對一室冰冷要有價值得多。

兩人起身,結賬離開。推開咖啡館的門,初夏夜晚微涼的風拂面而來,帶着城市特有的喧囂氣息。站在霓虹初上的街頭,蘇溪攏了攏外套,轉頭對楚堯說:“楚總,那今天先這樣。後續的深化方案,我們再郵件溝通。”

“好,路上小心。”楚堯頷首。

“你也是。”蘇溪笑了笑,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地鐵口,步伐依舊從容幹練。

楚堯看着她匯入人流的身影,在原地站了幾秒,才轉身朝停車場走去。坐進車裏,他沒有立刻發動,咖啡館裏那種溫暖放鬆的感覺似乎還殘留在感官裏,與車內的寂靜形成對比。他忽然想起,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和夏清漓,像今晚這樣,平靜地、專注地、沒有任何火藥味地,聊過這麼長時間的天了。哪怕是關於她最熱衷的設計話題,最後也總會滑向裴一墨的“高見”,或者演變成對他“不理解”的抱怨。

他甩了甩頭,將這些不合時宜的比較拋出腦海。發動車子,駛入夜晚的車流。

回到“悅瀾灣”,不出所料,公寓裏一片黑暗寂靜。主臥門縫下沒有光,夏清漓大概已經睡了,或者還在書房忙她自己的事。楚堯已經習慣了,沉默地換鞋,洗漱,然後走進書房,在那張折疊床上躺下。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被疲憊拖入睡眠時,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屏幕上是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

楚堯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接聽。這麼晚,也許是工作上的急事。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爽利清脆、帶着笑意的女聲,語速略快,卻字字清晰:“楚堯?我秦昭晚。沒打擾你休息吧?”

秦昭晚?楚堯的睡意消散了些,記憶迅速翻找。高中同學,坐在他斜前排,短發,總是風風火火,成績拔尖,後來好像聽說學了醫……

“秦昭晚?”他坐起身,有些意外,“好久沒聯系。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

“哈哈,是不是嚇了一跳?”秦昭晚在電話那頭笑起來,聲音幹脆,“我前陣子聽我師兄——就市一院心外科的張主任,隨口提了一句,說有個姓周的阿姨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不錯。我一聽名字,再一對年齡住址,猜想是不是你母親?周姨以前開家長會我見過,印象挺深的。”

原來是這樣。楚堯恍然,心裏掠過一絲暖意。母親手術的事,除了至親和一些不得不告知的朋友,他並沒有大肆宣揚。沒想到會被一個多年未聯系的老同學,通過這樣的方式知曉並記掛。

“是我媽。上個月做的手術,現在已經出院回家靜養了,恢復得挺好的。謝謝你還記得,專門打電話來問。”楚堯的語氣誠懇。

“客氣啥,老同學嘛。聽到周姨沒事就好。”秦昭晚的語氣很爽快,透着關心,但並不過度熱絡,分寸把握得極好,“我在心外科,雖然不直接管周姨的病區,但院裏情況熟。阿姨後續復查或者有什麼需要諮詢的,隨時可以找我,別客氣。能幫上忙的我肯定幫。”

這份主動提供的、實實在在的幫助,讓楚堯在冰涼的夜晚感到一陣熨帖。“那先謝謝了,昭晚。有需要一定麻煩你。”

“行,就這麼說定了。”秦昭晚幹脆地應下,隨即話題一轉,語氣更輕快了些,“對了,差點忘了正事。咱們高中班長,就劉胖子,你還記得吧?他張羅着下個月搞個同學聚會,時間地點定好了,讓我負責通知咱們這一片的。你有時間來吧?都好多年沒見了,大家聚聚。”

同學聚會……楚堯眼前閃過一些模糊的、穿着校服的身影。那似乎是另一個遙遠而單純的世界了。他沉吟了一下,最近工作雖然忙,但抽個晚上的時間應該沒問題。

“好,有時間我去。具體時間地點你發我微信吧,就這個號碼。”

“得嘞!那我可記下了,到時候別放鴿子啊!”秦昭晚笑道,“那先不打擾你了,早點休息。替我跟周姨問個好!”

“好,再見。”

電話掛斷。臥室裏重新陷入寂靜。楚堯握着手機,屏幕上還顯示着剛才通話的時長:三分多鍾。

簡短,幹脆,目的明確,透着老同學自然而實在的關心。沒有多餘的寒暄,沒有刺探隱私,甚至連一句“你最近怎麼樣”都沒問,卻把他可能需要幫助的地方都考慮到了。

他想起傍晚蘇溪在咖啡館裏,那種專業上的默契和欣賞。

又想起此刻家裏,另一個房間裏那個同床異夢、連他胃痛到冷汗涔涔都可能一無所知的“妻子”。

心底那潭沉寂冰冷的水,似乎被這兩通來自“外人”的電話,投下了兩顆小小的石子。漣漪很輕,卻足以讓他清晰地看到,原來在婚姻這座圍城之外,人與人之間,還可以有這樣坦蕩的欣賞、這樣實在的關心。

而圍城之內,曾經最該給予這些的人,卻早已吝嗇收回了一切。

他搖搖頭,將手機放到一邊,重新躺下,閉上了眼睛。

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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