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一種從骨髓深處燒起來的、令人心慌意亂的熱。
蘇瑾鳶是被這股邪火燒醒的。意識像是沉在渾濁黏稠的水底,費力地向上掙扎,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卻被更猛烈的眩暈和虛軟擊中。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
陌生的房間,比她的閨房簡陋許多。沒有精致的床帳,只有半舊不新的青布帳子。空氣裏有股淡淡的、陳舊的木頭和灰塵的味道。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她骨頭疼。
這是哪裏?她怎麼會在這裏?
最後的記憶碎片閃回——壽宴廳堂晃動的光影,李氏溫柔的笑容,那盅溫甜的冰糖雪梨羹,還有丫鬟體貼的攙扶……
不對!
身體裏那股陌生的、不斷升騰翻攪的熱浪,讓她瞬間警鈴大作。這不是普通的體虛發熱,這感覺……她就算再懵懂,現代資訊的耳濡目染也讓她模糊地意識到——這很不對勁!
心髒狂跳起來,砰砰地撞擊着胸腔,幾乎要跳出來。冷汗瞬間浸溼了內衫,卻又被體內的燥熱蒸騰,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更難受的觸感。
她想坐起來,卻發現四肢酸軟無力,像是被抽走了骨頭。頭也疼得厲害,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搖晃、旋轉。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蘇瑾鳶猛地一顫,用盡全身力氣側過頭,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一個穿着綢緞長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垂涎的笑意,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反手閂上了門。
“小美人兒,等急了吧?”男人聲音油膩,一步步靠近床邊,“放心,爺會好好疼你的……蘇夫人說了,只要你乖乖的,以後少不了你的好日子……”
蘇夫人……繼母李氏!
像是有一盆冰水混合着滾油,從頭頂澆下!蘇瑾鳶渾身冰冷,體內卻火燒火燎。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感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那盅湯,那體貼的攙扶,這陌生的房間,還有眼前這個惡心的男人……一切都是算計好的!李氏是要徹底毀了她!
“滾……滾開!”她想厲喝,出口的聲音卻細弱嘶啞,顫抖得不成樣子,反而帶上了一絲別樣的味道。
男人眼睛更亮了,嘿嘿笑着,伸手就要來摸她的臉:“性子還挺烈?爺喜歡!”
那只肥胖油膩的手在視線裏放大,帶着令人作嘔的氣息。極度的恐懼和求生欲,在這一刻猛地爆發,竟然暫時壓倒了身體的無力。蘇瑾鳶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抬起沉重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朝着男人的眼睛狠狠撓了過去!
“啊!”男人猝不及防,臉上傳來劇痛,捂着眼睛慘叫一聲,踉蹌後退。
就是現在!
蘇瑾鳶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必須逃出去!
她幾乎是滾下床的,膝蓋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鑽心地疼,卻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她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體內那股熱流攪得她腳步虛浮,視野搖晃,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血腥味,用疼痛逼迫自己集中精神。
男人還在捂着眼睛叫罵。蘇瑾鳶看到了那扇被閂上的門,不,不行,不能走門。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房間另一側,有一扇小小的、蒙着紙的窗戶。
逃!逃到那裏去!
她跌跌撞撞地撲向窗戶。體內的藥力似乎隨着劇烈的情緒和動作更加洶涌,熱浪一陣陣沖擊着她的理智,眼前的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撞翻了凳子,碰倒了桌上的茶壺,碎瓷片和茶水濺了一地,發出刺耳的聲響。
“小賤人!你敢跑!”男人緩過勁來,氣急敗壞地追過來。
蘇瑾鳶已經撲到了窗邊。窗戶不高,但對她現在綿軟的身體來說如同天塹。她顫抖着手去推窗櫺,卻發現從裏面扣住了。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就在身後。
恐懼達到了頂點。她低吼一聲,不知哪裏爆發出的力氣,用手肘狠狠撞向窗紙糊的窗戶!
“咔嚓!”並不結實的木窗櫺被她撞斷了兩根,破開一個大洞。冰冷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在她滾燙的臉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她不顧一切地,從那破洞裏往外鑽。粗糙的木茬刮破了她的手臂和衣裙,火辣辣地疼,但她完全感覺不到,只是拼命地往外擠。
身體剛鑽出一半,腳踝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了!
“想跑?沒門!”男人獰笑着,用力往回拖。
“放開我!救命——!”蘇瑾鳶尖叫起來,指甲死死摳住窗外粗糙的牆壁,雙腳胡亂踢蹬。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難道……真的要毀在這裏?
不!絕不!
她猛地回頭,看到窗台上那個被她撞翻的、裂開但還沒完全碎掉的粗陶茶壺。幾乎是本能地,她抓起最大的一塊碎片,想也不想,朝着身後那只肥膩的手狠狠劃了下去!
“啊——!”又是一聲慘叫,攥着她腳踝的力道驟然鬆開。
蘇瑾鳶立刻像條脫網的魚,用盡最後一股力氣,從窗口完全掙脫出去,重重摔在窗外堅硬冰涼的土地上。這一下摔得她眼冒金星,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喉嚨裏涌上腥甜。
她聽到了房裏男人憤怒的咆哮和踉蹌追來的聲音,聽到了遠處似乎有被驚動的、模糊的人聲朝着這邊趕來。
不能停!停下來就完了!
她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根本辨不清方向,也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和體內越來越難以抑制的燥熱,只憑着求生的本能,朝着與房間、與人聲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夜很黑,沒有月光。蘇府後院的路徑在黑暗中模糊難辨。她像只無頭蒼蠅,被高大的樹木、嶙峋的假山陰影和曲折的回廊切割着逃命的路線。華麗的衣裙成了最大的累贅,幾次絆倒她,裙擺被樹枝勾住撕裂。繡鞋早就跑丟了一只,腳底被碎石硌破,每跑一步都鑽心地疼。
冷風灌進她單薄的衣衫,卻絲毫無法冷卻體內熊熊燃燒的火焰。那藥力徹底發作了,像無數只螞蟻在血管裏爬,啃噬着她的理智。視線越來越模糊,耳邊嗡嗡作響,只有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跑到哪裏了?她不知道。似乎穿過了月洞門,繞過了荷花池,眼前出現了一堵高高的、爬滿藤蔓的牆。
沒路了嗎?絕望再次襲來。
不……等等!牆角那裏……陰影裏,似乎有個被雜草半掩的、小小的洞口?像是……狗洞?
若是平常,蘇府嫡女蘇瑾鳶,絕不會看這種東西一眼。但此刻,瀕臨崩潰的蘇瑾鳶,眼中只剩下這唯一的、肮髒的生機。
她沒有任何猶豫,撲跪下去,手腳並用地扒開雜草,顧不上泥土污穢和可能存在的蟲蟻,朝着那個黑黢黢的洞口,蜷縮起身體,拼命地往裏擠。
粗糙的磚石摩擦着皮膚,刮擦着早已破損的衣裙。洞很小,她擠得異常艱難,體內翻騰的熱浪和窒息般的恐懼讓她幾乎暈厥。但她只是咬着牙,一點一點,將自己從那個代表着陰謀和毀滅的蘇府,挪了出去。
當身體終於完全穿過狗洞,滾落在府外牆根下冰冷的泥地上時,她幾乎虛脫。身上無處不疼,無處不髒,體內更是難受得讓她想要尖叫。
可她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夜風吹過空曠的街道,遠處隱約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她逃出來了……暫時逃出來了。
但接下來呢?去哪裏?她對這個時代、這座城池一無所知。體內可怕的藥力還在肆虐,一陣強過一陣的暈眩和燥熱沖擊着她脆弱的神經。
不能暈過去……不能倒在街上……
她撐着顫抖的、滾燙的身體,扶着冰冷的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是漆黑陌生的街道,遠處有零星昏暗的燈火,像是野獸的眼睛。
她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只是本能地朝着更黑暗、更僻靜的地方挪動腳步。一步,又一步,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體內的熱流已經燒到了頂點,理智的弦繃緊到了極致,然後,“錚”的一聲,斷了。
視線徹底被一片血紅和模糊取代,耳邊的聲音全部消失,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世界天旋地轉。
就在她即將徹底軟倒在地的前一瞬,模糊的視野邊緣,似乎撞進了一道高大挺拔的、帶着凜冽寒意的黑影。
她收勢不及,或者說,根本失去了控制身體的能力,就這麼直直地、軟軟地撞了上去。
額頭撞上一片堅硬中帶着溫熱的“牆壁”,鼻尖縈繞上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後鬆柏般的冷香,奇異地稍稍壓下了她體內翻騰的燥熱。
她下意識地,用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抓住了那片“牆壁”——似乎是對方的衣襟。布料入手冰涼順滑,卻讓她滾燙的指尖感到一絲慰藉。
混沌中,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模糊晃動的視線,對上了一雙眼睛。
一雙極其深邃、此刻卻布滿了駭人血絲、仿佛在壓抑着某種同樣劇烈風暴的眼睛。那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與她體內肆虐的火焰,產生了詭異的共鳴。
黑暗徹底吞沒了她。
最後的感覺,是抓住那片衣襟的手,被一只更爲灼熱、甚至帶着細微顫抖的大手,猛地握住。
然後,她便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