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嫺眼睛一亮,接過銀票數了起來。
顧晏衡不由覺得好笑:“我竟不知你如此愛財。”
林昭嫺動作一頓,有些委屈地看向丈夫:“我哪裏是愛財……”
五年前老夫人身體不好,開始由林昭嫺管家。
不看賬目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老夫人得了誥命的俸祿和節賞往二房填、得了賀禮也往二房填。
甚至二房明裏暗裏從公中挪款,老夫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到她手裏,就是一筆又一筆的爛賬。
她不能找老夫人對峙,又不可能從二房手裏要回銀子,爲了不被扣上管家不利的帽子,就只能用東院的私庫和自己的嫁妝往裏補窟窿。
這些話,林昭嫺一時說不清楚,只叫周媽媽去取賬本來。
顧晏衡翻看着賬本,笑容漸漸消失。
最後他合上賬本,深吸一口氣。
“……這些年,辛苦你了。”
林昭嫺很輕地搖了搖頭:“我早就習慣了,夫君一向知道我的,我不在乎這些東西,只是……”
“孩子們逐漸都長大了,崢兒想去軍營,淵兒想進錦衣衛,朔兒想走科舉,安安的病更是一刻缺不了銀子養着。”
“日後花銀子的地方只會越來越多,倘若一直這樣下去,東院早晚要被掏空。”
顧晏衡聞言,思索着坐在妻子身邊。
“依你看呢?”
林昭嫺卻反問:“夫君覺着呢?”
顧晏衡輕笑一聲,握住妻子的手,心領神會道:
“我和弟弟曾在父親面前起誓,只要母親還在,我與顧晏琛便要兄友弟恭,非大錯不分家的。”
林昭嫺也知道所有的事不可能一次性解決。
分家雖是一定要做的,但不是立刻做。
林昭嫺試探着問:“不分家,但分賬呢?”
顧晏衡眸中含笑,點頭道:“這也是我的意思。”
“只是如今貿然提起,母親一定不同意。”
他頓了頓,又道:“這次我要在家中待到年後,還有些時間慢慢打算,不急。”
林昭嫺聽到這話卻是一愣。
原來顧晏衡這次是待到年節後的?上輩子明明只在家待了一個月。
想到上輩子兩人相對無言、隔閡疏遠……顧晏衡在家裏待不下去也是有原因的。
周媽媽進門換熱茶,又報了今晚的菜樣。
顧晏衡卻疑惑:“劉媽媽呢?”
他記得往常回來,妻子身邊的陪嫁劉媽媽是寸步不離的,今天怎麼變成周媽媽了?
周媽媽雖然也是一起陪嫁過來的,但與妻子的感情並不像奶媽那樣好。
一旁跟着進來的撫冬笑道:“大爺還記得劉媽媽?她有些老不中用了,成天嘴裏說些有的沒的,今早對夫人說了些難聽的話,如今正閉門思過呢。”
顧晏衡微微皺眉:“我記得,那個老婆子從前也是有些不懂規矩,實在不中用就送她去莊子上養着。”
不料此話剛出,卻見劉媽媽從門外匆匆撲了進來,一下子跪在顧晏衡和林昭嫺面前:“老奴有錯,老奴以後絕不敢再多嘴了!”
劉媽媽的兒子女兒都在府裏當差,她自己去莊子上養老自然是好,可她還想給兒女謀個好前程呢。
劉媽媽卻抹着眼淚:“我在夫人身邊伺候了三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日不過是提醒夫人一句衣服太過張揚,不想就惹了夫人大怒,連着打了老奴二十個耳光。”
“往後老奴長記性了,不敢再亂說話了!”
顧晏衡眉頭卻擰得更深了:“好沒規矩的婆子,誰準你偷聽主子們說話的?”
“拉出去打二十板。”
顧晏衡幾乎沒有猶豫,揮揮手便叫人把劉媽媽拖出去了。
劉媽媽傻眼了,本以爲自己在侯爺面前說起林昭嫺虐待她這個老仆人,會讓兩人更加離心。
怎麼她要挨打?
林昭嫺只喝茶不語,默默看着劉媽媽被拖走。
從前她不管事,劉媽媽逍遙慣了,天老大她老二,東院內宅簡直是她當家。
顧晏衡又常年在外,劉媽媽不熟悉侯爺性格,還以爲他是像林府老爺那樣糊塗好挑撥的。
不必林昭嫺親自動手,只劉媽媽不守規矩貿然闖入,在軍規森嚴的兵營裏就能丟了半條命。
顧晏衡又看向無言的妻子,心下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勸道:“你待下未免太寬容了些。”
若放在從前,他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可他今日回來總覺妻子不像從前那般執拗小心的模樣了,說不定能聽進去一二。
果不其然,妻子抬頭朝他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這笑容熠熠生輝,晃得顧晏衡心裏發熱,又忍不住泛起嘀咕。
……難道因爲自己太久沒碰女人了?還是說久別勝新歡?
可他從前怎麼沒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
顧晏衡握拳抵唇,輕咳一聲:“安安如今十二歲,還沒自己住嗎?”
林昭嫺微微歪頭。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女兒身體不好,她不放心女兒一個人住,所以遲遲沒有讓女兒搬出錦華院。
顧晏衡被妻子了然的目光盯着,耳根發熱,心下懊惱自己怎會如此沉不住氣。
他倏然起身,語氣卻刻意放緩:“我去前院書房處理些軍務。”
走到門口,又腳步一頓,背對着林昭嫺,低聲補充了一句,“……晚膳我回來陪你和孩子們。”
林昭嫺望着丈夫逃也似的腳步,心中不由好笑,回想起丈夫方才那句問話,臉頰也有些發燙。
一轉眼就到了晚上,三個兒子跟着父親一起進錦華院用晚膳。
林昭嫺的目光流連於三個兒子鮮活的眉眼之間,片刻也不舍移開。
他們此刻越是意氣風發,前世的慘狀就越是清晰如刀,片片凌遲着她的心。
二兒子被縛詔獄的蒼白,小女兒在東宮的絕筆,大兒子身中毒箭仍不肯倒下的身影……
無數畫面瞬間涌上心頭,讓她幾乎窒息。
“母親,您怎麼紅了眼圈?”小兒子第一個發現林昭嫺眼睛紅了,連忙湊過去問。
林昭嫺擦了擦眼角,努力揚起笑容:“沒什麼。”
顧清安卻解釋道:“母親中午做了個噩夢,醒來就抱着我哭了,說夢見我們四個出事。”
“我勸了好一會兒才勸住呢。”
三人一愣,互相對視,心裏皆泛起暖意。
顧弘崢滿眼愧疚:“兒子整日待在練武場,讓母親掛心了。”
顧弘淵溫聲道:“兒子近來不曾多陪母親說話,是兒子不孝。”
顧弘朔卻笑:“母親要是願意看見我,我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賴在母親身邊。”
顧弘崢瞥了小弟一眼,故作認真道:“可別,你是最鬧騰的,你要是待在錦華院,那這院裏一刻都不得安生。”
顧弘朔委屈巴巴地嚷了起來:“母親你看啊,大哥就會說我!我不就是話多了一點,怎麼就不得安生了!”
“二哥你說呢!”
顧弘淵笑着作勢捂耳朵:“好吵好吵,似乎有鳥在叫。”
顧弘朔氣得臉紅,一時間,錦華院內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連顧晏衡的唇角都不自覺柔和下來,仿佛常年留在邊關風沙塵封的心也在這一刻被家的溫暖徹底洗滌。
然而這份溫情卻突然被悄然入內的周媽媽打破,她俯身在林昭嫺耳邊低語:“夫人,姜氏已從側門進府,安置在攏翠閣了。”
林昭嫺持箸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面上笑意未減,只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對面的顧弘朔正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什麼,卻精準地捕捉到了母親那邊的異樣。
顧弘朔稚氣未脫的臉上笑容不變,只有眼底掠過一絲與他年紀不符的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