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在蘇曼那句不鹹不淡的反問後,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滯。
像是電影裏被按下了暫停鍵。
陸翠花伸着手指的動作僵在半空,臉上的怒火還沒褪去,就蒙上了一層錯愕。
蘇蓮那張因爲得意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也瞬間煞白,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信紙?
新貨?
這些詞匯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精準地扎進了她所有的盤算裏,將她精心編織的謊言戳得千瘡百孔。
她怎麼會知道這些!
蘇蓮的心髒瘋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
她只是想找張紙,讓村裏識字的姑娘模仿蘇曼的筆跡,寫一封能讓她萬劫不復的信,怎麼會……怎麼會連一張紙都有這麼多門道!
“你……你胡說!”
蘇蓮的聲音因爲心虛而拔高,變得尖利刺耳。
“什麼向陽牌背陰牌的!一張破紙而已,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寫好了,故意冤枉我!”
她試圖做最後的掙扎,將髒水重新潑回蘇曼身上。
“哦?”
蘇曼輕笑一聲,那雙瀲灩的桃花眼裏,盡是看穿一切的嘲弄。
她甚至懶得再跟蘇蓮廢話。
她轉過身,看向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男人。
陸戰。
從她指出信紙破綻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從審視,變成了深不見底的寒潭。
那股冰冷的、屬於律師的鋒利氣場,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蘇曼仰起臉,看着他。
她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也沒有急於自證清白的迫切。
只有全然的,不加掩飾的信任。
仿佛在說:老公,該你表演了。
陸戰的心,像是被這道目光輕輕撞了一下。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將那張幾乎要被他捏爛的信紙,重新展開。
他沒有對着光。
而是將信紙平舉到眼前,用那雙處理過無數卷宗、閱過無數證據的眼睛,仔細端詳。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地響在每個人耳邊。
“向陽牌信紙,是海城造紙廠今年三月推出的新產品,爲了防僞,在紙漿裏混入了極細微的紅色纖維,對着光就能看見。”
他頓了頓,目光從信紙上抬起,像兩把手術刀,直直射向蘇蓮。
“不僅如此,爲了區分批次,每個季度的產品,左上角的水印都會有微調。”
陸戰修長的手指,點在了信紙的左上角。
那裏,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太陽花圖案的淺淺水印。
“春季批次的水印,花瓣是八片。而你手裏的這一張……”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
“花瓣,是九片。”
“這是秋季才上市的最新批次。”
全場死寂。
蘇蓮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傻了。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張信紙,仿佛想把它看穿一個洞。
水印?
花瓣?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她只是想毀了蘇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陸戰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轉身,走到那個被撬開的抽屜前,從裏面拿出一個小小的、帶着密碼鎖的記賬本。
“咔噠”一聲,他熟練地撥開密碼。
他翻開本子,將它和那封“情書”並排放在桌上。
“其次,筆跡。”
他的指尖,點在了信上那個娟秀的落款“蘇曼”上。
“模仿得很像,但依舊有破綻。”
“蘇曼寫‘蘇’字,草字頭的最後一筆,習慣向左下方回勾,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個人習慣。”
他指着記賬本上的字跡。
“而這封信上的‘蘇’,最後一筆,是向右上方挑起。”
“模仿者試圖掩蓋自己的筆鋒,刻意寫得柔軟,但在收筆的瞬間,還是暴露了她自己大開大合的書寫習慣。”
陸戰每說一個字,蘇蓮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到最後,她已經毫無血色,嘴唇哆嗦着,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證據,如山。
邏輯,縝密。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降維打擊。
陸戰終於做完了他的“結案陳詞”。
他合上記賬本,那雙深邃的黑眸裏,所有的情緒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封千裏的寒意。
他看着抖如篩糠的蘇蓮,一字一頓地問。
“蘇蓮。”
“你爲什麼要僞造信件,陷害我妻子?”
“爲什麼要撬開我家的鎖,私闖民宅?”
“爲什麼?”
最後三個字,他聲調不高,卻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蘇蓮的心上。
“我……我沒有!”
蘇蓮終於崩潰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她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狡辯。
“我……我就是看錯了!我以爲那信就是表姐寫的……”
“我……我就是想幫嬸子收拾屋子,看到抽屜鎖着,我好奇……我不是故意的……”
她試圖用眼淚和示弱,來博取同情。
可這一次,沒人再吃她這一套。
蘇-曼冷冷地看着她表演,像是看一個跳梁小醜。
她悠悠地補上最後一刀。
“好奇?”
“我怎麼記得,你最近總愛往我屋裏跑,還對着我的字帖練字?”
“我桌上那瓶英雄牌的藍黑墨水,前幾天還是滿的,現在都下去小半瓶了。”
蘇曼的聲音帶着一絲譏誚。
“蘇蓮,你這麼好學,我怎麼不知道?”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還處於震驚狀態的陸翠花身上。
她終於,徹底反應過來了。
什麼情書!
什麼野男人!
從頭到尾,就是她這個看着長大的親侄女,在背後搗鬼,把她當槍使!
“好啊你個蘇蓮!”
陸翠花氣得渾身發抖,她一輩子要強,最恨被人當傻子耍。
她沖上去,一巴掌就要扇到蘇蓮臉上。
但手舉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
她轉而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然後指着蘇蓮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個吃裏扒外的小賤人!攪家精!”
“我們家哪點對不起你了?你這麼害你表姐!害我們家!”
“我真是瞎了眼!把你當親閨女疼!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陸翠花的罵聲又高又亮,充滿了被欺騙後的憤怒和羞辱。
蘇曼沒有停。
她就是要趁這個機會,把蘇蓮的畫皮,一層一層,當衆剝下來。
“媽,您別生氣。”
她走過去,扶住氣得搖搖欲墜的陸翠花,聲音卻依舊冰冷。
“她可不止是想害我。”
蘇曼的目光,落在了蘇蓮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棉襖上。
“我那瓶快見底的雪花膏,味道是不是挺好聞的?”
“我壓在箱底沒舍得穿的新布拉吉,穿在你身上,是不是特別合身?”
蘇蓮的身體猛地一顫。
偷用雪花膏,偷穿新衣服……這些都是她背地裏偷偷做的事!
蘇曼怎麼會知道?!
“蘇蓮,你嫉妒我,我一直都知道。”
蘇曼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憐憫,更多的,是鄙夷。
“但做人,不能這麼沒底線。”
“你今天做的這些事,已經不是小偷小摸,不是鄰裏口角。”
蘇曼頓了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是犯罪。”
“犯罪”兩個字,終於徹底擊潰了蘇蓮的心理防線。
也點燃了陸戰最後的怒火。
“滾出去。”
陸戰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他指着門口,那雙眼睛裏再也沒有半分親戚情分,只剩下厭惡和決絕。
“從今天起,不準你再踏進這個家門一步。”
“否則,我直接報警。”
報警!
蘇蓮嚇得魂飛魄散。
她知道,陸戰說得出,就做得到。
她再也不敢停留,哭着喊着,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像一只被人打斷了脊梁骨的喪家之犬。
院子裏,她那淒厲的哭嚎聲,非但沒有引來半點同情,反而讓左鄰右舍都探出頭來看熱鬧,將她那副狼狽的醜態盡收眼底。
這一下,“攪屎棍”的名聲,算是徹底坐實了。
“砰!”
陸戰用力關上了門,將外面的一切嘈雜都隔絕在外。
屋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三個人沉默的對峙。
陸翠花看着滿地的狼藉,再看看一臉平靜的兒媳婦,老臉漲得通紅,尷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那個……曼曼……”
她張了張嘴,想道歉,又拉不下那個臉。
陸戰卻沒管她。
他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蘇曼面前。
那雙深邃的黑眸裏,盛滿了愧疚和自責。
他以爲自己能保護好她。
可他才離開一天,就讓她在自己家裏,受了這種委屈。
“對不起。”
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絲不易察可的顫抖。
“是我……沒保護好你。”
預想中妻子的哭訴和埋怨並沒有出現。
蘇曼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然後,她忽然笑了。
她伸出手,主動握住了他那只因爲用力而冰涼僵硬的大手。
她的手很軟,很暖。
像一只溫順的貓,輕輕地,安撫着他緊繃的神經。
“老公。”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狡黠的笑意。
“你剛才的樣子,真帥。”
“比你在飯桌上背《婚姻法》的時候,還要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