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歲的陳啞巴像一顆被隨手丟進灶膛的煤核,在清風書院最底層暗燃,無人知曉那沉默的軀殼裏封存着怎樣的血色記憶,也無人察覺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偶爾會映出與年齡不符的深潭般的靜。

他的世界被簡化爲三個點:灶房、水井、柴房。每日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他就要從灶台邊冰冷的草堆裏爬起,用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推動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巨大木桶,吱吱呀呀地碾過青石板路,去往後巷的老井。

第一年,那井繩粗糙如銼刀,他手掌嫩肉磨破、結痂、再磨破,血絲混着井水滲入掌心紋理,疼得夜裏蜷縮時渾身發顫。木桶沉重,裝滿水後更是如此,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其拖離井沿,然後踉蹌着往回走。青石板路溼滑,常有青苔,他記不清摔過多少跤,水潑一身,冰冷刺骨,換來的是廚房胖管事毫不留情的藤條和咒罵:“沒用的啞巴牲口!連水都擔不好!”

他從不哭,也不出聲。只是默默爬起來,撿起空桶,一步一步挪回井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裏,映不出委屈,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深不見底的靜。他的沉默,在廚房管事看來是省心——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在那些頑劣的學子看來是無趣——戲弄他如同捶打一袋不會叫的沙包;唯有夜深人靜,當他蜷在灶台僅存餘溫的灰燼旁,身體因過度勞累和暗傷而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時,那沉默才透出一點屬於五歲孩童的、被碾壓到極致的孤苦。

書院裏多是桃花塢有些資產人家的男孩,七八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精力旺盛如猢猻,頑劣成性。先生們走馬燈似的換,能管束他們的不多。啞巴的沉默與肮髒,成了他們絕佳的戲弄對象。

水桶被故意踢翻,辛苦擔來的清水潑灑一地,他們便拍手大笑;躲在月亮門後彈出石子,打在他的後腦或膝彎,看他一個趔趄;搶走他本就少得可憐、硬如鐵塊的黑面饃饃,笑着看他餓得眼冒金星,卻依舊抿緊嘴唇的樣子。更有甚者,會將他推進堆放垃圾的角落,用掃帚將他按在污穢裏,嬉笑着叫他“啞巴糞球”。

啞巴從不反抗。他甚至很少抬眼去看那些嬉笑怒罵的臉。他只是蹲下身,撿起空桶,默默走回井邊。或者從垃圾裏爬起來,拍打不掉滿身的髒污,就那樣拖着步子去幹活。他的逆來順受,起初讓那些孩子覺得有趣,後來便覺得無趣,最後甚至有些隱約的發毛——那雙眼睛太靜了,靜得像兩口古井,投石進去,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只有深不見底的幽暗。

日子在木桶單調的晃蕩與水缸反復的滿溢間流淌。啞巴八歲了,個子抽條了些,依舊瘦,皮膚被灶火熏得微黑,但常年累月的負重,讓他的筋骨裏透出一股河灘老柳般的韌勁。肩膀和手掌早已磨出厚厚的老繭,擔着兩滿桶水走在溼滑的井沿,也能步履沉穩,呼吸均勻。那條從後院到井台的青石板路,被他年幼卻堅定的腳掌磨得光滑,路縫裏的青苔,熟悉他每一個沉重的足跡。

夢境如約而至,且越發清晰。

不再是全然模糊的色塊與氣味。他開始“看見”一些斷續的畫面:一雙屬於女子的、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將他緊緊裹進帶着陽光和淡淡木頭清香的懷抱(那是母親嗎?)。指尖有長期握持刻刀留下的薄繭,撫過他臉頰時卻很輕柔。然後是劇烈的顛簸,恐懼的喘息,濃鬱的、甜到發膩的桃花香變成扼住喉嚨的繩索,令人窒息。鐵鏽味……濃烈的、新鮮的血腥氣……最後定格的,總是那扇窗——昏黃的麻紙,被粘稠的、深褐色的液體瘋狂潑濺、塗抹,勾勒出一個扭曲的、仿佛正在掙扎嚎哭的輪廓。每一次,他都在那輪廓即將顯形的刹那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喉嚨裏堵着一聲撕開裂肺卻怎麼也沖不破的尖叫,鼻腔裏殘留着桃花與鐵鏽交織的、冰冷而甜腥的詭異氣息,久久不散。

這夢魘如附骨之疽,夜夜來襲。白日的沉默與夜間的驚悸,將他夾在中間反復磋磨。他像一株被壓在巨石下的草,本能地向着任何一絲可能的縫隙掙出生機。而這生機,最初並非來自武力或智慧,僅僅是生存本身——他要活下去,像陳老漢期望的那樣,像石頭縫裏的“阿柘”一樣,活下去。

轉機發生在他九歲那年的深秋。書院山後幾株老楓紅得如火,天空湛藍高遠。

那日,啞巴照例在午飯後收拾膳堂的殘羹冷炙,準備拿去後院喂那幾條看門狗。幾個剛下學的學子正在院中嬉鬧追逐,其中一個跑得急了,直直撞向端着沉重木盆的啞巴。

“砰!”

木盆脫手,混雜着油污菜渣的汁水潑了啞巴一身,也濺了些在那撞人的學子嶄新的綢緞衣袍下擺上。

那學子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看到自己衣袍上的污漬,頓時勃然大怒:“瞎了眼的啞巴!往哪兒撞呢?!我這新衣料子你賠得起嗎?!”說罷,抬腳就朝跌坐在地、滿身污穢的啞巴踹去。

啞巴本能地蜷縮護住頭臉,準備承受這一下。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到來。

“住手!”

一個清脆卻帶着不容置疑氣勢的聲音響起。

啞巴從臂彎間抬起眼,看見一個穿着鵝黃色衫子、約莫十一二歲的女孩,正攔在那學子面前。她眉眼明麗,膚色白皙,梳着雙丫髻,發間綴着兩顆小小的珍珠,行動間帶着一種尋常閨閣少女少有的爽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此刻正瞪着那肇事的學子,毫無懼色。

“裴……裴小姐。”那學子顯然認得女孩,氣焰頓時矮了三分,但猶自嘴硬,“是這啞巴不長眼……”

“我看見了,是你自己跑得太急撞了他。”女孩聲音清脆,條理分明,“他端着那麼重的盆子,怎麼躲得開?你自己弄髒了衣服,反倒要打人,這是什麼道理?”

“他一個低賤雜役……”學子嘟囔。

“雜役也是人!”女孩打斷他,語氣更銳,“我爺爺說過,軍中便是夥夫馬夫,盡職盡責亦是好兵。他在這裏做事,一沒偷懶二沒犯錯,憑什麼白白受你欺負?還不向人家道歉!”

那學子面紅耳赤,周圍同伴也竊竊私語。讓他向一個啞巴雜役道歉,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正僵持間,廚房胖管事聞聲趕來,看到裴湘,立刻換上諂媚笑臉:“哎喲,裴大小姐,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醃臢地方,可別污了您的眼。這啞巴笨手笨腳,沖撞了貴人們,我這就教訓他!”說着,藤條便要揚起。

“管事!”裴湘上前一步,擋在啞巴身前,小臉嚴肅,“事情我已看清,是這位同學有錯在先。你若不分青紅皂白打人,我便去告訴我爺爺,書院便是這般管教學生、對待仆役的麼?”

胖管事舉起的藤條僵在半空。裴湘的爺爺,是剛致仕還鄉的昭武將軍裴老將軍,雖不在朝,餘威猶在,可不是他一個書院管事能得罪的。他訕訕地放下藤條,狠狠瞪了那學子和陳棲一眼,對裴湘賠笑道:“是是是,小姐說得是。是在下糊塗。”又轉向那學子,“還不快走!”

那學子如蒙大赦,趕緊溜了。圍觀人群也漸漸散去。

裴湘這才轉過身,看向還坐在地上、一身狼狽的啞巴。她眼中沒有常見的憐憫或厭惡,只有一種清澈的、帶着審視的好奇。她蹲下身,從袖中掏出一方幹淨的素白手帕,遞了過去。

啞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只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的手,又抬頭看向女孩明亮的眼睛。那眼裏沒有施舍,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善意。他遲疑着,伸出自己黑乎乎、沾滿油污和繭子的手,在粗布衣襟上使勁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去碰那方手帕。指尖觸及那柔軟的布料時,像被燙到般縮了一下。

裴湘卻直接把手帕塞進他手裏。“擦擦臉吧。你叫什麼名字?”

啞巴搖頭。他發不出聲音,也沒有名字。

裴湘偏頭想了想,目光掠過院牆,看向遠處煙霞朦朧的月牙山輪廓,又回頭打量眼前沉默卻脊背挺直的少年。秋風掠過,楓葉颯颯,幾片紅葉飄落在少年沾着污漬的肩頭。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忽然輕聲念道,眼睛亮了一下,“你像那山裏的樹,看着沉默,風來了卻知道怎麼站着。沒有名字……總得有個稱呼。不如,叫‘陳棲’吧。棲息的棲,鳥歸林,木有根。希望你能有枝可依,有根可扎。”

陳棲。

兩個字,像兩顆被溪水打磨得溫潤的雨花石,輕輕投入他死水般的生命裏,漾開細微卻持久的漣漪。他依舊說不出話,卻緊緊攥住了那方素白的手帕,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夜裏,他第一次沒有立刻蜷縮入睡,而是就着灶膛最後一點餘燼的微光,用木炭在冰冷的磚地上,一遍又一遍,歪歪扭扭地劃着那兩個陌生的字。每一筆,都傾注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裴湘,是剛致仕的昭武將軍裴元山的獨孫女。裴老將軍戎馬半生,性情剛直,厭惡京中奢靡傾軋,便選了這傳聞中風景如畫、與世無爭的桃花塢定居,想尋個清淨,也讓孫女沾染些“文氣”。裴湘自小在軍中長大,性情不像尋常閨秀,爽朗明快,更有將門虎女的膽氣和正義感。她厭惡書院裏那些紈絝子弟的做派,對經史子集興趣一般,反倒喜歡纏着祖父講兵法故事、江湖軼聞。來書院旁聽,不過是祖父由着她性子,她也樂得看看新鮮。

自那日後,裴湘便成了書院一個獨特的風景,也是陳棲灰暗生命裏第一道真實而溫暖的光。她看不慣旁人欺負陳棲,常常挺身而出。起初還有人試圖挑釁,但裴湘不僅言辭犀利,更兼身手靈活——她纏着祖父學過一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和步法,等閒兩三個半大少年近不得身。幾次下來,書院裏再無人敢當着裴湘的面欺辱陳棲。

裴湘發現陳棲對文字有一種近乎飢餓的渴望。當他收拾學堂時,總會對着那些散落的書冊紙張多看幾眼,手指無意識地摹寫空氣。她便開始偷偷教他認字。

沒有紙筆,她便以地爲紙,以樹枝爲筆。從最基礎的《千字文》開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指着字,又指指高遠的天空,踩踩厚實的大地。“玄是黑色,像夜裏最深的天空;黃是土地的顏色,我們腳下就是。”

陳棲學得極慢。那些筆畫復雜的方塊字,對他而言如同天書。他粗糙的手指捏不住細細的樹枝,寫出的字歪扭如蚯蚓,常常急得額頭冒汗。裴湘卻從不嘲笑,只是耐心地一遍遍示範,握着他的手帶他感受筆畫的走向。“沒關系,慢慢來。我祖父說,他當年學認軍令文書,比這還難呢。”

除了識字,裴湘還教他更“離經叛道”的東西——武功。不是戰場殺伐的剛猛路數,而是她最擅長的,一套適合女子修習、重在靈巧與閃轉的輕身步法,名爲“踏絮”。

“你每日擔水走路,下盤比他們都穩。學這個,或許比我還合適。”裴湘在後院無人處的老梅樹下演示。只見她身形一動,足尖點地,如蜻蜓點水,衣袂飄飄,竟真如柳絮乘風,在嶙峋的假山石間幾個起落,輕盈無聲。

陳棲看得目不轉睛。那些步法、身形轉換的韻律,仿佛與他每日擔水時保持平衡、在溼滑處借力卸力的本能隱隱呼應。裴湘演示兩三遍,他竟能模仿個大概,雖然生澀,卻已形似。不出半月,他能在梅花樁上走得平穩;又過一月,他擔着空桶,只需在井沿輕輕一點,便能借力躍上矮牆,落地時只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裴湘又驚又喜:“陳棲,你真是個天才!這‘踏絮’的訣竅就在腰腿配合與氣息悠長,你好像天生就懂!”

然而,在書院這種地方,特殊即是原罪。陳棲與裴家小姐走得近,本就惹人嫉恨,更何況他還“不安分”地學起武來。一次,幾個以趙奎爲首的大學子,故意在他去井邊的路上設了絆索,想讓他摔個鼻青臉腫。陳棲下意識地用出“踏絮”中的步法,身形如遊魚般一滑,輕巧閃過,反讓躲在暗處拉繩子的人自己摔作一團。

事情很快傳到胖管事耳中。

“低賤役夫,也敢偷學主家技藝?!還敢沖撞學子?!”胖管事根本不容分辯,命人將陳棲捆在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樹下,掄起浸了水的牛皮鞭,劈頭蓋臉地抽下。

“啪!啪!啪!”

鞭影呼嘯,破空之聲令人牙酸。陳棲咬緊牙關,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皮肉,汗水瞬間溼透破爛的衣衫。第一鞭落下,背上便是一道火辣辣的劇痛,皮開肉綻。他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卻死死咬着嘴唇,一聲求饒也未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順着緊握的拳頭一滴滴砸在塵土裏。

裴湘聞訊趕來,被丫鬟死死拉住,急得眼眶通紅,大喊:“住手!是我教他的!要打打我!”

胖管事到底忌憚裴家,抽了二十鞭便停了手,對着幾乎昏厥的陳棲啐了一口:“再敢有下次,直接打斷腿丟出去喂野狗!”說罷,罵罵咧咧地走了。

裴湘掙脫丫鬟,撲到槐樹下,看着陳棲背上縱橫交錯、血肉模糊的傷口,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對不起……陳棲,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陳棲虛弱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卻對裴湘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然後,他用盡力氣,用手指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劃出兩個歪扭卻清晰的字:謝謝。

裴湘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她小心翼翼地將陳棲解下,喚來自己的丫鬟,偷偷送來了最好的金瘡藥和幹淨的布條。她不能久留,喂他喝了點水,留下一句低語:“陳棲,活下去。記住你的名字。等我,我明天再來看你。”

那夜,陳棲趴在柴房潮溼的草堆裏,背脊如被烈焰灼燒,高燒不退,意識模糊。昏沉中,他再次墜入夢魘。這一次,窗紙上的潑墨圖案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扭曲的輪廓,依稀……像是一個跌坐的人形,頭部低垂,雙臂張開,仿佛在承受或擁抱什麼。濃烈的鐵鏽味幾乎讓他窒息。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這血腥的幻象溺斃時,一點清涼落在幹裂的嘴唇上,是裴湘偷偷送來的傷藥和清水帶來的真實觸感。女孩帶着哭腔的低語仿佛穿透夢魘:“活下去。記住你的名字。”

活下去。記住你的名字。

傷愈之後,陳棲更加沉默,但眼神深處,那麻木的靜潭下,開始有暗流悄然涌動。他依舊幹活,依舊在被打罵時垂下眼簾,但沒人能再輕易踢翻他的水桶,或搶走他的食物。他會在無人察覺時,用更精妙、更隱蔽的步法避開麻煩,身形快得只在人眼角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認的字越來越多,甚至開始偷聽學堂裏先生的講讀,在沙地上默寫聽到的句子,筆畫日漸端正。那頓鮮血淋漓的鞭子沒有抽斷他的脊梁,反而像一塊最粗糙的磨刀石,將他骨子裏那股求生的韌性與初露的鋒芒,打磨得愈發清晰。

鞭傷留下的疤痕,縱橫交錯,成了他背上無法消除的印記,也成了他心中無聲的烙印——有些東西,光靠沉默和忍受,是守不住的。

書院裏的教書先生像走馬燈似的換,頑童們氣走了一個又一個。直到那年深冬,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一位新先生踏雪而來。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身厚實的青灰色棉布長袍,外面罩着件半舊的玄色鬥篷,頭戴一頂略顯古怪的、檐子很寬的氈帽,遮擋了大部分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兩片水晶磨成的、圓圓的小墨鏡(桃花塢人稱“西洋鏡”),鏡片顏色頗深,完全遮住了眼睛。露出的下半張臉,膚色較常人更深,輪廓深邃,唇上留着修剪整齊的髭須。說話帶着一種奇怪的口音,不是中原官話,也非本地方言,語調緩慢而清晰,每個字都咬得很準,卻總透着點疏離感。

他自稱姓“竺”,單名一個“衍”字,讓學生叫他竺先生。

竺先生治學的手段,與前任們截然不同。他不急着講經釋義,第一堂課,帶來一盆含苞待放的水仙,一碟朱砂,幾張裁剪得整整齊齊的黃符紙。

他將水仙置於案上,問滿堂嬉笑或茫然的孩童:“何以知春將至?”

孩子們嘻嘻哈哈,答什麼的都有:看燕子、摸河水、聞花香。竺先生不置可否,蘸了朱砂,在符紙上筆走龍蛇,畫下誰也看不懂的、蜿蜒扭曲的奇異圖案,然後將其輕輕覆蓋在水仙的根球之上。

不過一盞茶功夫,在滿堂漸漸變得驚詫的目光中,那盆水仙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長葉片,花苞鼓脹,悠然綻放,清冷凜冽的香氣瞬間盈滿原本充滿墨臭和孩童體味的學堂。

“窺一葉生機,可知天地輪轉之機。”竺先生透過那深色的小墨鏡,目光似乎掃過衆人,聲音平淡無波,“學問,不在死記硬背前人言語,而在‘看見’眼前之物,‘理解’其中之理。從今日起,誰能說清院中那株老梅爲何枝幹虯結向西,或能讓牆角那叢枯草重現綠意,便可三日不背課文。”

孩童天性中對神秘和“實惠”的追求被瞬間點燃。接下來的日子,書院風氣爲之一變。爬樹掏鳥窩的少了,蹲在梅樹下、牆角邊觀察、爭論、甚至偷偷嚐試自己調配“仙水”的多了。竺先生因材施教,對冥頑不靈、只知搗亂的,自有讓人哭笑不得又記憶深刻的小小懲戒(比如讓其掌心無故瘙癢半日,或朗讀時突然失聲片刻);對稍顯靈性、提出問題的,則不吝點撥一二,言語往往出人意料,卻又直指關鍵。他學識似乎龐雜無比,天文地理、草木蟲魚、醫卜星象、乃至各地風物傳說,皆可信手拈來,講課深入淺出,常常讓人忘了時辰。

陳棲沒有資格進學堂,但他每日挑水必經學堂窗外。竺先生那奇異的口音,那些聞所未聞的知識,像另一個世界的風,透過窗縫鑽入他的耳中,在他沉寂的心湖裏激起細微的波瀾。一次,他聽得入神,停在廊下久了一些,水桶輕輕磕到了朱漆斑駁的廊柱。

學堂內,竺先生平穩的講述微妙地頓了一下,似乎朝窗外看了一眼。陳棲慌忙低頭,加快腳步離開。

第二天,他挑水再次路過那廊下時,發現石階角落,放着一本薄薄的、紙頁泛黃卷邊的舊冊子,封面空空,無任何字跡。他四下張望,寂靜無人,只有遠處學堂隱約的讀書聲。他心跳莫名加快,飛快地將冊子撿起藏入懷中。

夜裏,就着灶膛將熄未熄的晦暗火光,他偷偷翻開冊子。裏面並非經書,也沒有圖畫。只有一些簡短的、用略顯生硬的筆觸寫下的句子,和一些古怪的符號示意。句子說的是人體內氣息如何流轉,如何通過特定的呼吸方式(吐納)來調和,如何感知自身的“力”與“靜”。其中描述的一種綿長深緩的呼吸節奏,竟與他練習“踏絮”時裴湘所教、自己體會到的氣息轉換隱隱契合,且描述得更爲清晰、深入。

他心跳如鼓,知道這書絕非無意遺失。從此,他偷學得更加小心,也更加如飢似渴。每日挑水、劈柴、打掃時,他都在心中默默揣摩那冊子上的呼吸法,嚐試調整自己的氣息。起初毫無頭緒,只覺得憋悶,但堅持數日後,漸漸感到體內似乎有一縷極細的、溫熱的氣息,隨着呼吸在緩緩流動,疲憊感稍有緩解。

竺先生從不點破。偶爾在院中“偶遇”挑水的陳棲,會似是隨意地說一句,聲音不高,卻恰好能讓陳棲聽見:“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力不可用盡,氣不可使竭。留一分回轉之餘地,方是長久之道。” 或者說:“東南角那株桃樹,氣機滯澀,脈絡不通,午後日頭偏西時,可於其根下三寸處,澆半桶清水,需緩。”

陳棲默默記下,照做。那株本就半死不活、被學子們嫌棄的桃樹,被他精心澆灌數日後,竟真的慢慢抽出了幾簇嫩綠的新芽,雖然微弱,卻在滿院蕭瑟中格外顯眼。而他體內的那股氣息,按照無名冊子的指引和竺先生只言片語的提點,配合着“踏絮”的修煉,日益順暢、悠長。他依舊瘦削,但擔起水來,已不再覺得是純粹的負累,反而有種奇異的、力量流轉循環的韻律感。一步踏出,地面微塵不起;縱躍之間,悄然無聲,宛如融入風中。他的“踏絮”,早已超越了裴湘所教的範疇,帶上了一種獨有的、沉靜而精準的韻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種無形的節拍上。

裴湘最先察覺到他的變化。一次私下練習時,她全力施展“踏絮”身法,在假山間穿梭,竟已無法輕易捕捉到陳棲的身影。看着他如同鬼魅般忽左忽右、毫無征兆地變換方位,動作渾然天成,裴湘眼中驚訝更甚於喜悅:“陳棲,你……這已經不是‘踏絮’了。你走出了自己的路。爺爺說過,武功練到一定境界,便是‘得魚忘筌’,你好像……摸到門檻了。”

陳棲停下,微微喘息,額角有細汗。他看着裴湘,第一次主動地、清晰地在沙地上寫下兩個字:“謝謝”。不僅僅是爲她教的輕功,更是爲那個名字,那道在他最黑暗歲月裏照進來、給了他掙扎方向的光。

裴湘笑了,笑容明媚如穿透冬雲的春陽,驅散了練武場邊的寒意:“是你自己了不起。我總覺得,你心裏有股勁兒,像壓緊的彈簧,遲早要彈起來,比誰都高。”

冬去春來,凍土消融,桃花又將綻滿枝頭。陳棲十歲了。他在書院的最底層,像一株石縫裏的草,承受着風霜雨雪、踐踏碾壓,卻也貪婪而堅韌地汲取着每一滴意外的雨露——裴湘給予的溫暖、啓蒙與毫無保留的信任;竺先生默許的指引與那本無字天書般的冊子帶來的全新視角;還有日復一日艱苦勞作打熬出的、遠超同齡人的體魄、耐力與在逆境中淬煉出的、如同老樹根般沉默而堅韌的意志。

他的夢境,最近開始有了新的、令人不安的片段:有時,那扇染血的窗後,除了血腥,會傳來模糊的、有節奏的“咚咚”聲,像是沉重的杵臼在搗着什麼;有時,鐵鏽味中會夾雜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屬於深山洞穴的溼冷苔蘚與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舊腐朽氣息。醒來後,那氣息仿佛還在鼻端縈繞,與桃花塢無處不在的甜香混合,讓他胃裏一陣翻騰。

月牙山方向的霧,似乎更濃了,即使在晴朗的日子,也像一團化不開的灰白色淤積,沉沉地壓在山脊。坊間關於怪廟和失蹤的傳聞,在又一個春天來臨、桃酒新釀的香氣彌漫全城時,如同蟄伏的蛇,悄悄再度從人們交頭接耳的縫隙中溜出,帶着更深的寒意。

陳棲不知道,他沉寂如古井的命運,即將被投入一顆巨大的石子,激起千層浪。他更不知道,多年前那個染血的黎明,與當下這座繁華詭譎的桃花塢,與他體內悄然滋長的一切,正在被無形而堅韌的絲線,慢慢拉緊,匯向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而首先打破這相對平靜日常的,是一場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的沖突,以及沖突背後,隱約浮現的、與他身世相關的第一縷冰冷線索。這線索,就藏在每日與他相伴的最尋常之物裏——那擔了五年、磨光了他掌紋的井水,味道似乎開始有了極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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