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嫣然的笑容凝在蘇婉唇角,冰冷,且帶着一絲玩味的殘酷,如同貓兒審視着爪下顫抖的獵物。她撫着那鎏金蟠龍令帖的指尖,感受到其上傳來的、唯有天家才能賦予的威重與冰寒。
滿堂死寂,落針可聞。
方才的驚呼、斥責、譁然,盡數被這突如其來的“郡主”名號與錦衣衛的森然氣勢碾碎,噎在所有人的喉嚨裏,化作驚懼與難以置信的沉默。
裴鈺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比方才婚書被撕時還要慘白數分。他死死盯着那枚在蘇婉指尖若隱若現的令帖,瞳孔緊縮,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郡主?哪個王爺?他從未聽聞蘇家與哪位親王有如此深厚的牽扯!這怎麼可能?!
蘇震庭臉上的暴怒僵住,轉爲巨大的茫然與驚疑,看着自己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的女兒,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那錦衣衛統領依舊單膝跪地,姿態恭敬無比,聲音打破凝滯:“王爺吩咐,若郡主在此間事了,便請移步。車駕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蘇婉終於動了。
她緩緩收起那枚令帖,眸光輕掃過裴鈺那張失了所有風流倜儻、只剩驚惶與算計的臉,如同看一塊肮髒的污泥。然後,她轉向自己的父親,微微一福,儀態無可挑剔,語氣卻疏淡得如同對待陌路之人:“父親,女兒先行告退。”
不等蘇震庭回應,她已直起身,緋紅的裙擺迤邐劃過地面,掠過那些散落的、被她親手撕裂的婚書碎屑,宛如踏着一場破碎的過往,從容地向廳外走去。
錦衣衛們無聲地分立兩側,爲她辟開一條通路,森嚴壁壘,隔絕所有窺探與驚疑的目光。
賓客們下意識地後退,屏息垂目,無人敢阻攔,甚至無人敢大聲喘氣。方才那些或嘲諷或看熱鬧的眼神,此刻全都化作了深深的敬畏與恐懼。
經過裴鈺身邊時,蘇婉腳步未停,甚至連眼風都未曾再給他一絲。
裴鈺卻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猛地抬頭,嘴唇囁嚅着,似乎想說什麼——質問、挽回、或是求饒?但在觸及那雙冰冷剔透、再無半分情愫只餘睥睨的眸子時,所有話語都凍結在了舌尖。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抹決絕的紅色身影,在錦衣衛的簇擁下,一步步走出這喧鬧過後只剩狼藉與死寂的喜堂。
蘇府門外,果然停着一輛極其奢華威嚴的玄黑馬車,車轅上烙着清晰的皇室徽記,四周圍着更多無聲肅立的護衛,氣氛凝重得讓整條街都安靜了下來。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內掀開一角,露出一張俊美卻威儀天成的側臉,目光沉靜地落在正邁步出來的蘇婉身上。
“上來。”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勢。
蘇婉腳步頓了頓,抬眸迎上那道目光。靖王蕭玦,當朝聖上最信任的皇叔,手握重權,亦是前世……唯一在她家族傾覆後,試圖爲她說過一句話,卻最終未能挽回局面的那個人。她不知他爲何此時出現,又爲何稱她爲“郡主”,但這突如其來的身份,無疑是她復仇路上最鋒利的一把刀。
她沒有猶豫,搭上侍衛放好的腳凳,躬身進入了馬車。
車廂內空間寬敞,熏着淡淡的龍涎香。蕭玦看着她,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這副重生的皮囊,看清內裏所有的劇變與秘密。
“倒是比本王想的,要幹脆利落得多。”他淡淡開口,聽不出喜怒。
蘇婉在他對面坐下,背脊挺得筆直,毫無小女兒家的怯懦:“王爺給的台階,若還不下,豈不是辜負了王爺美意?”
“美意?”蕭玦唇角似笑非笑地一勾,“你可知,撕毀婚書,當衆羞辱朝廷新科進士,即便你有郡主的身份,也少不得被御史參上一本,惹來一身麻煩。”
“麻煩?”蘇婉輕輕重復了一遍,抬眸直視他,眼底是歷經生死血海後沉澱下的冰冷與決絕,“比起滿門抄斬、血染刑場,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麼?”
蕭玦的目光驟然深邃了幾分,車廂內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他靜靜看了她片刻,才緩緩道:“你知道了什麼?”
蘇婉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血色:“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如今,也知道了。”
她輕輕撫過袖中那枚冰冷的令帖:“王爺既出手給了我這身份,想必也有所求。婉娘如今別無所有,唯有這條撿回來的命,和一顆……復仇的心。王爺想要什麼,不妨直言。”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碌碌的聲響,如同碾碎舊日的軌跡,駛向未知的前路。
蕭玦看着她,眼前的少女明明嬌弱如枝頭初綻的花,眼底卻燃燒着仿佛能焚盡一切的烈焰。他指尖輕輕敲擊着紫檀小幾,良久,才低沉開口:
“不是本王想要什麼。”
“是這江山社稷,需要一把足夠鋒利,也足夠……恨的刀。”
“而你,恰好出現了。”
蘇婉指尖微微一顫,隨即緊緊攥住。
車窗外,陽光熾烈,卻照不進她此刻幽深冰冷的眼底。
棋局已開,執棋者,不再只是那些曾經的負她之人。
而她,這把新淬煉出的刀,注定要染血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