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宮牆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林曉月提着一個沉甸甸的雙層食盒,按照爺爺指示的路線,有些忐忑地走在通往西六所的宮道上。
這裏的宮道明顯比御膳房附近的要狹窄寂靜許多,牆角的青苔也更厚,連空氣裏漂浮的塵埃,都仿佛帶着一種被時光遺忘的落寞。
【嘖,這地方,跟故宮那些沒開放的偏殿似的,陰氣森森的。】她緊了緊手裏的食盒,心裏有點發毛。【難怪爺爺讓我送完就回,多待一會兒都怕撞見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引路的是個面生的小太監,一路低着頭,沉默寡言,直到走到一處最爲僻靜的院落前,才停下腳步,低聲道:“就是這兒了,姐姐送進去便是,奴才在外頭候着。”
林曉月抬頭看了看那略顯斑駁的宮門,連個牌匾都沒有。
【好家夥,連個門牌都不配擁有嗎?這裏面住的到底是哪位神仙?】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宮門。
院子裏倒是打掃得還算幹淨,只是空曠得厲害。一個穿着洗得發舊宮裝的老嬤嬤正坐在廊下打盹,聽到開門聲,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御膳房送膳的。”林曉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又平常。
那嬤嬤只是“嗯”了一聲,用下巴指了指正房的方向,便又合上了眼。
林曉月心裏嘀咕着【這服務態度,在御膳房早被開除了】,腳下卻不停,快步走向正房。房門虛掩着,她輕輕敲了敲,裏面沒有任何回應。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個看起來約莫八九歲、身形單薄得厲害的男孩,正背對着她,坐在桌前提筆寫着什麼。他穿着半舊但幹淨的皇子常服,脊背挺得筆直,卻莫名給人一種孤寂脆弱的感覺。
聽到腳步聲,他握着筆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瞬,但沒有回頭。
“殿下,午膳送到了。”林曉月將食盒輕輕放在桌上,輕聲說道。
男孩依舊沒有反應。
林曉月心下奇怪,但也牢記爺爺的囑咐,不多事,不多言。她手腳麻利地打開食盒上層,準備將裏面的菜品一一取出。
然而,當食盒蓋子掀開,看到裏面所謂“皇子例菜”的真容時,林曉月整個人都僵住了。
一碗明顯是隔夜、重新熱過導致米粒爛糊發黃的冷粥。
一碟幹巴巴、邊緣甚至有些焦黑的醃菜。
兩個又冷又硬、看起來能當石頭用的餑餑。
就這??
【我靠!這是人吃的東西?!】一股無名火“噌”地就竄上了林曉月的天靈蓋。【御膳房那幫殺千刀的,克扣份例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吧!這可是個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這玩意兒喂狗狗都嫌棄吧!】
她終於明白爺爺爲什麼讓她來送了。這差事,根本就是個燙手山芋!
就在這時,一直背對着她的男孩,身體似乎極其細微地僵硬了一下。
林曉月強壓着怒火,下意識地抬眼去看那男孩。
恰在此時,那男孩似乎也寫完了字,終於緩緩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極其清秀,卻毫無血色的臉。眼睛很大,睫毛很長,但那雙漆黑的眸子裏,卻空洞得像兩口深井,沒有任何屬於這個年紀的光彩。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那不堪入目的食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連一絲厭惡都沒有,仿佛早已習慣。
他默默地放下筆,伸手去拿那個冷硬的餑餑。
【不行!看不下去了!這簡直是在犯罪!】林曉月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吃這個怎麼能行?腸胃會壞掉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餑餑的瞬間,林曉月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按住了食盒的蓋子,發出“啪”一聲輕響。
男孩的動作頓住了,那雙空洞的眼睛終於抬起,帶着一絲極淡的疑惑,落在了林曉月臉上。
【怎麼辦?直接罵御膳房?不行,會惹禍上身。裝作沒事發生?良心過不去啊!這小孩太可憐了……】
蕭恒看着眼前這個臉上表情變幻不定的小宮女,耳邊清晰地回蕩着她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激烈又帶着關切的心聲。
【有了!】林曉月腦子靈光一閃,臉上迅速堆起一個盡可能顯得無害的笑容,對着男孩福了一禮,聲音放得又輕又軟:“殿下恕罪,這……這食盒裏的飯菜,好像……好像拿錯了!這是……這是給後院那只大黃狗準備的!”
蕭恒:“……”
他依舊靜靜地看着她,眼神裏那絲疑惑似乎更深了,但仔細看,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過。
【他信了嗎?看樣子不太信啊……不管了!】林曉月硬着頭皮,繼續演:“真的!奴婢這就回去,把殿下您那份正確的午膳換過來!您稍等片刻,很快!很快就好!”
說完,她不等男孩反應,猛地合上食盒,拎起來轉身就往外沖,速度快得像後面有鬼在追。
沖出院子,無視那打盹的嬤嬤,沖出宮門,對着那候着的小太監胡亂喊了一句“有東西落下了我回去取”,便頭也不回地沿着來路狂奔。
她跑得氣喘籲籲,心裏卻在瘋狂呐喊:
【林曉月你瘋了!你管什麼閒事!爺爺說了莫要多事!】
【可是那飯真的不能吃啊!會吃壞肚子的!】
【那你現在怎麼辦?回去現做?用什麼做?】
【不管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還是個孩子!大不了被爺爺罵一頓!】
空蕩的房間裏,蕭恒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蜷縮了起來。
那些嘈雜的、充滿活力的、與他平日裏聽到的惡意揣測或冷漠敷衍完全不同的心聲,還在他腦海裏回響。
【……孩子……可憐……】
【……犯罪……腸胃會壞掉……】
【……救人一命……】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會因爲他可能“腸胃壞掉”而如此焦急憤怒了。
另一邊,林曉月一路沖回御膳房,幸好此時已是午後,廚房裏人不多。
“曉月?你怎麼又回來了?膳送完了?”
“送、送完了!”林曉月喘着粗氣,“我……我回來幫張師傅處理點邊角料,練習一下雕工!”
她找了個借口,迅速溜到專門堆放各類食材邊角料的區域。
時間緊迫,必須做點又快、又簡單、又暖和、又能安撫腸胃的東西。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還算新鮮的蘿卜皮、幾棵發蔫的小青菜、一小盆中午剩下的高湯,以及旁邊盆裏醒着的面團。
有了!陽春面!
說幹就幹!她動作麻利地取了一小塊面團,抻拉、摔打、對折……現代美食博主的基本功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不過片刻,一根根粗細均勻、韌勁十足的面條便在她手中成型。
【幸好手藝沒丟!這面抻得,完美!】
燒水,下面。同時另起一小鍋,舀入清澈的高湯,加入少許鹽調味。
【高湯味道還行,就是鮮味差點意思,湊合用了。】
趁着煮面的功夫,她飛快地將蘿卜皮切成極細的絲,小青菜掰開洗淨。
【這蘿卜絲切得,堪比米其林大廚!嘿!】
面熟撈出,放入溫着的大碗中。滾燙的高湯沖入碗中,瞬間激發出香氣。鋪上青菜,撒上蘿卜絲,最後,她小心翼翼地挖了小半勺私藏的豬油放入面湯中心。
滾燙的湯汁迅速將豬油融化,油花如同碎金般在清亮的湯面上散開,香氣瞬間提升了不止一個層次!
【完美!雖然沒有蔥花和豬油渣,但這已經是目前條件下能做出的頂配了!】
她看着這碗熱氣騰騰、湯清面白、點綴着翠綠與銀白的陽春面,滿意地點點頭。想了想,又摸出兩個中午偷偷藏起來的熟雞蛋,剝了殼,一並放進碗裏。
【孩子正在長身體,得補充蛋白質!】
她用另一個幹淨的食盒將這碗面仔細裝好,再次像做賊一樣,溜出了御膳房,朝着西六所那個冷清的小院,開始了第二輪狂奔。
當她再次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宮門時,廊下的老嬤嬤依舊在打盹。
她平復了一下呼吸,再次走進那間昏暗的正房。
男孩還坐在桌邊,姿勢幾乎沒變。聽到腳步聲,他再次轉過頭。
當他的目光落在林曉月手中那個明顯不同的食盒上時,眸子裏極快地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
林曉月朝他露出一個帶着點討好、又有點心虛的笑容,快步上前,打開食盒,將那碗香氣四溢、冒着熱氣的陽春面,連同那兩個圓滾滾的雞蛋,小心翼翼地端到了他面前。
“殿下,您……您真正的午膳來了。”她的聲音因爲奔跑還有些微喘,“您快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蕭恒低下頭,看着眼前這碗與他過往認知中任何食物都截然不同的面。
清澈見底的湯,雪白韌滑的面條,碧綠的青菜,細軟的蘿卜絲,湯面上浮着誘人的油花,還有兩個白嫩的雞蛋。一股溫暖、樸素卻直擊靈魂的食物香氣,霸道地驅散了屋內原本的清冷和藥味。
他沉默了許久。
林曉月緊張地看着他。
【怎麼樣?好吃嗎?合不合胃口?鹽會不會放多了?】
【哎呀,應該問一下他口味的!失策!】
【看他吃得這麼慢,是不是不喜歡?】
就在這時,蕭恒忽然抬起眼,再次看向她。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然而,在他抬起眼的瞬間,林曉月腦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擔心,再一次清晰無誤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面條,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
面條爽滑筋道,湯底鹹鮮適中,帶着豬油特有的醇香,溫暖的感覺從口腔一直蔓延到胃裏,再到四肢百骸。
他吃得很慢,很安靜。
但林曉月沒有注意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深處,那一片冰封的死寂,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面,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