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月發現,李副總管那張瘦削臉上的假笑,變得比窗外的春雨還要頻繁和令人不適。
“曉月啊,慈寧宮小廚房那邊缺個臨時幫手的,點名要手腳麻利、心思細膩的,孫總管既然誇過你,你就去吧。”李副總管笑眯眯地,仿佛給了她天大的恩典。
慈寧宮小廚房!那可是太後娘娘的地盤!若是平時,這絕對是份美差。但林曉月心裏警鈴大作。【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那裏規矩大如天,一個不小心,掉腦袋都不是玩笑。李扒皮這是想借刀殺人?】
果然,一去到慈寧宮小廚房,她就被安排去清洗一堆珍貴嬌嫩、極易破損的燕窩。水要溫的,手法要輕,時間要準,旁邊還有個面容嚴肅的老嬤嬤一刻不停地盯着,稍有差池,便是凌厲的眼刀。
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洗完,又被指派去給一道極其費火工的佛跳牆看火,整整兩個時辰不能離人,連如廁都要找人頂替。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精神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回到御膳房,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李副總管又“和顏悅色”地出現了:“曉月回來得正好,庫房新到了一批瓷器,你去幫着清點入庫,仔細着點,磕了碰了,可是要照價賠償的。”
那堆積如山的精致瓷器,看得林曉月頭皮發麻。她只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分類、記錄、搬放。
幾天下來,林曉月累得幾乎散架,晚上回到住處,沾枕頭就能睡着。連春桃都看不下去了,偷偷給她留個饅頭,心疼地說:“李扒皮這是故意折騰你呢!淨把這些吃力不討好、容易背鍋的活兒派給你!”
林曉月有氣無力地啃着饅頭,心裏哀嘆:【我知道啊……可有什麼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只盼着他折騰夠了,覺得沒意思了,能放過我。】
然而,李副總管顯然不覺得沒意思。他變本加厲,甚至開始在一些瑣事上吹毛求疵。
“曉月!這地是怎麼掃的?角落裏還有灰!”
“這筐菜洗得不幹淨,重新洗!”
“讓你去領物料,怎麼去了這麼久?是不是躲懶了?”
種種刁難,層出不窮。林曉月疲於應付,感覺自己像個被不斷抽打的陀螺。連去西六所送點心的時間,都變得倉促起來。
這天,她頂着兩個黑眼圈,匆匆將一碟新做的、費了她不少心思的“竹蓀釀肉”放在蕭恒桌上。潔白的竹蓀如同紗裙,裏面塞滿了粉嫩的肉餡,用清湯煨熟,鮮香撲鼻。
“殿下,您慢用,奴婢還得回去幹活。”她勉強笑了笑,連平日裏例行的“健康嘮叨”都省了,轉身就要走。
【唉,希望李扒皮今天別再找茬了,讓我喘口氣吧。】她心裏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就在她伸手去提空食盒時,蕭恒卻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卻清晰地叫住了她:“等等。”
林曉月一愣,回頭望去。
蕭恒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的倦色,沉默了一下,然後指了指桌上那碟幾乎沒動過的竹蓀釀肉,說:“你……吃。”
林曉月怔住了。【他……他是看出我累了,讓我吃點東西?】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頭,沖散了些許連日的委屈和疲憊。她鼻子有點發酸,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殿下,奴婢不餓,這是專門給您做的……”
蕭恒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總是過於沉靜的眼睛裏,似乎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林曉月拗不過他,也知道他是好意,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她只好拿起旁邊備用的小碟和筷子,夾了一小塊竹蓀釀肉,小口吃下。鮮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似乎真的給她注入了一絲力氣。
“謝謝殿下。”她由衷地說,臉上露出了幾天來第一個真心的、帶着點疲憊的笑容,“很好吃。”
蕭恒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幾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御膳房的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曉月姐!快回去!李副總管發了好大的火,說你昨天清點的瓷器數目不對,少了一套雨過天青的茶具!正讓你立刻過去回話呢!”
林曉月臉色瞬間白了。【什麼?數目不對?我明明核對了好幾遍!】她心裏又驚又怒,知道這肯定是李副總管設的局!
“奴婢這就去!”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對蕭恒匆匆行了一禮,跟着那小太監就跑。
蕭恒看着她倉促離開的背影,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起來。他走到窗邊,看着那個小宮女焦急地跑過庭院,消失在西六所的門口。
他放在窗櫺上的手,微微收緊。
【……數目不對……茶具……】
林曉月一路跑回御膳房,果然看見李副總管沉着臉站在庫房門口,旁邊還站着幾個他那一派的人,皆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林曉月!你昨日清點的瓷器,爲何賬目與實物對不上?少了那套雨過天青的茶具,你作何解釋?!”李副總管厲聲喝道,聲音尖利。
“回副總管,奴婢昨日清點時再三核對,數目分明是對的!絕無差錯!”林曉月強自鎮定地反駁。
“哼!你的意思,是咱家冤枉你了?”李副總管冷笑,“庫房的鑰匙只有你和管庫的趙太監有,趙太監昨日告假,不是你,還能是誰?莫非那茶具自己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奴婢不知!但奴婢確實未曾拿過!”林曉月咬牙堅持。她知道,一旦認下,等待她的將是嚴懲。
“還敢狡辯!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會說實話了!”李副總管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正要下令。
“喲,這兒怎麼這麼熱鬧?”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插了進來。
衆人回頭,只見林公公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裏端着個紫砂壺,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衆人。
李副總管臉色微變,隨即又堆起假笑:“林總管,您來得正好。您這孫女,手腳不幹淨,私藏了庫房的瓷器,人贓並獲,還嘴硬不肯認呢!”
“哦?人贓並獲?”林公公挑眉,“贓物在哪兒?”
“這……”李副總管語塞,“贓物定然是被她藏起來了!只要搜一搜她的住處,定然能找到!”
“搜住處?”林公公臉色一沉,“李副總管,無憑無據,僅憑你一句‘數目不對’,就要搜一個宮女的下處?這御膳房,何時成了你李副總管可以隨意搜檢的地方了?宮裏的規矩,你都忘到腦後去了?”
李副總管被噎得臉色鐵青:“林總管,您這是要包庇……”
“包庇?”林公公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咱家只知道,宮裏辦事,講究證據確鑿。你說她偷了,拿出物證來。拿不出,就是誣陷!至於數目不對……”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管庫的趙太監,“趙太監,你昨日告假,庫房鑰匙交由誰暫管了?”
那趙太監被林公公一看,腿肚子都有些發軟,支支吾吾道:“是……是交給了……李副總管身邊的……小路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李副總管身後那個面色發白的小太監身上。
林公公冷哼一聲,不再看李副總管,轉而對自己身邊的一個心腹太監吩咐:“去,把昨日的入庫記錄,連同近幾日所有經手過庫房的人,都給咱家叫來,一個一個地問!咱家倒要看看,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在御膳房裏興風作浪!”
李副總管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着林公公那副擺明了要徹查到底的架勢,知道今天這局是進行不下去了,只能恨恨地瞪了林曉月一眼,帶着人悻悻離開。
危機暫時解除,林曉月鬆了口氣,感激地看向爺爺。
林公公卻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以後做事,更仔細些。不該你碰的,少碰。不該你去的,少去。”
說完,便端着茶壺,慢悠悠地踱步走了。
林曉月知道,爺爺這是在提醒她,離慈寧宮和那些是非遠一點。
她看着爺爺的背影,又想起剛才蕭恒讓她吃東西時那雙安靜的眼睛,心裏五味雜陳。
【這宮裏……真是步步驚心。】她揉了揉還在發軟的小腿,【不過……好像也不是我一個人在戰鬥?】
她隱約覺得,剛才爺爺出現得似乎太及時了些。還有那個關鍵的信息——鑰匙在小路子手裏——爺爺是怎麼那麼快就知道並當衆點出來的?
仿佛有一張她看不見的網,在暗中悄然運作,替她擋去了部分風雨。
而那張網的某一端,似乎……連接着西六所那個寂靜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