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煦那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在林驚鴻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不清。
只記得,他騎着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出現在自己面前。
黑色厚重的頭盔將他的頭整個包住,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
他扔給林驚鴻一個同樣黑色的頭盔:“我問我同事借的,將就着戴吧。”
林驚鴻接過那頂頭盔,習慣性探頭探腦環顧一下四周,確定安全之後,把墨鏡,口罩,還有帽子一股腦全摘了扔到她那個容量夠大的托特包裏,最後迅速把頭盔戴上。
她雙手扶着阿煦的肩膀,跨坐在他的後座。
她趁機緊緊環抱住阿煦的腰間,阿煦擰動手上的油門,車子飛馳而過。
涼風拂過她露出的每一寸肌膚。
是自由的氣息。
“現在去哪兒?”林驚鴻咧嘴笑問。
“一會兒到了你就知道了。”阿煦賣起了關子。
去哪兒都好,反正比那個“墳墓”一樣的家好。
此刻,感受着陣陣涼風在肌膚拂過,心底是期待,是甜蜜,是浪漫,還有對阿煦的絕對信任。
阿煦把車停好,回來找林驚鴻。
影視城樂園。
林驚鴻有些驚訝,上次分別的時候,阿煦開車載着她經過這裏,當時她說了一句“長這麼大,還從沒來過遊樂園。”
沒想到,她只是隨口一聲,被他記到現在。
“進去吧,我在網上訂好了票,掃碼就能進了。”
寬敞的道路兩旁綠樹成蔭,繽紛的氣球飄落在空中,與遊樂場的各種設施交相輝映。攤位琳琅滿目,各種美食和玩具應有盡有,吸引着遊客駐足挑選。
“人太多了,小朋友,牽好警察叔叔的手,別走丟了。”阿煦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
手心突然有暖意傳來,阿煦的手滾燙,她天生手腳容易冰涼。
好溫暖。這一聲“小朋友”,還有這手心傳來的熱忱。
阿煦沒想到,林驚鴻看着瘦瘦小小的,膽子還挺大的,她專挑一些刺激的項目。
什麼“跳樓機”“過山車”“大擺錘”。
看着那個在空中劃出巨大弧線的鋼鐵巨獸,聽着正在體驗的遊客叫得撕心裂肺,林驚鴻笑得前仰後合。阿煦咬唇,眉頭緊鎖。
“你害怕啊?”林驚鴻回頭看了一眼,感受到阿煦此刻異樣的情緒。
“怎麼,怎麼可能。”
阿煦沒好意思說自己恐高。
這個遊樂園買了門票進去,所有的遊樂設施只需排隊就可以免費體驗。
安全壓杠“咔噠”一聲落下,將他們牢牢鎖在座位上。
那一刻,林驚鴻心裏掠過一絲熟悉的恐慌,像極了被父親掌控的、無處可逃的人生。
安全員檢查了每個人的防護設施有沒有扣緊之後就退了出去。動感的音樂聲響起,大擺錘開始慢慢旋轉,上升。
林驚鴻緊緊攥着安全壓杆兩側的扶手,指節發白。
起初,只是輕微的搖擺,像她練習水袖時的韻律。但很快,幅度越來越大,她被猛地甩向高空,視野裏的天空和地面開始瘋狂旋轉,顛倒。
她想尖叫,風卻灌滿了她的嘴,將所有聲音堵在喉嚨裏。
在飛到最高點,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整個人像要被拋出去的瞬間,一種奇異的解脫感卻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
在這一刻,什麼昆曲世家的體面,什麼父親定下的規矩,什麼必須維持的優雅,全都失去了意義。
天地倒轉,規則崩壞,她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和一種近乎瘋狂,終於脫離掌控的自由。
她下意識地鬆開了握緊扶手的一只手,在空中胡亂地抓住了身旁阿煦的手臂。
阿煦緊緊閉着雙眸,眉頭皺成了小山,嘴唇抿緊。
感受到她的觸碰,他反手緊緊握住了她。掌心滾燙,成了這瘋狂世界裏彼此唯一的坐標。
當大擺錘終於緩緩停下,她雙腿發軟,臉色蒼白,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心髒還在狂跳。
她幾乎是被阿煦半抱着攙扶下來的。
“怎麼樣?”阿煦看着她,眼裏有藏不住的笑和擔心。
林驚鴻喘着氣,好一會兒才平復,抬起頭,沒說話。
蒼白的臉上漸漸浮現出奇異的紅暈,眼睛裏閃爍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劫後餘生般的明亮光芒。
她突然笑了起來。
不是平日裏那種含蓄溫婉的輕笑,而是帶着一絲顫抖,一絲沙啞,卻無比真實,被壓抑了許久的,暢快的笑。
這一刻,阿煦知道,他帶她體驗的,不僅僅是遊樂場的刺激,更是在她密不透風的世界裏,用這種方式,硬生生撬開了一道追求自由和自我的口子。
這失控的幾分鍾,會成爲她對抗那座華美牢籠的精神彈藥,和勇氣來源。
她被他拉進一個色彩絢麗的場地裏。
阿煦把她帶到一輛紅色的碰碰車前,自己則跳上了旁邊那輛藍色的。
她坐在小小的車裏,雙手局促地握着方向盤,依舊保持着筆挺的坐姿,與周圍的歡快格格不入。
“試一下,自己開,才好玩。”
隔着幾米的距離,他對她喊道,眼神裏帶着鼓勵和一絲挑釁。
林驚鴻猶豫地握住方向盤,學着他的樣子,輕輕踩下踏板,小車笨拙地向前挪動。
她緊張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全部精力都用在保持方向和避免碰撞上。
“砰!”
就在這時,她的車尾被猛地一撞。
是阿煦。
他坐在紅色小車裏,得意地從她旁邊擦過,留下一串笑聲。
突如其來的撞擊力讓她身體一震,心頭莫名躥起一股小火苗。
她咬住下唇,嚐試調轉車頭,朝着那抹耀眼的紅色追去。
她的駕駛技術生澀,車子走得歪歪扭扭,但眼神卻越來越專注。
終於,她瞅準一個機會,在他被另一輛車擋住去路時,從側面加足馬力撞了上去!
“砰!”
這一次,是她主動撞了他。
撞擊的瞬間,她看到阿煦驚訝地挑了下眉,隨即,那驚訝化成了無比燦爛和贊許的笑容,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就是這樣。
無需言語,碰撞就是他們的交流。
她不再被動承受,而是主動出擊。
他們像兩條色彩鮮豔的魚,在有限的場地裏追逐、碰撞、躲閃,笑聲淹沒在震耳的音樂和碰撞聲裏。
當遊戲結束的鈴聲響起,兩人停下車,隔着幾步遠的距離相望。
她氣喘籲籲,頭發被汗水粘在額角,發型比剛才玩大擺錘更亂了,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眼睛裏閃爍着明亮的光彩。
他走到她車邊,向她伸出手。
“怎麼樣,林大小姐,撞人是不是比被撞有意思多了?”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笑意直達眼底。
這一刻,她不是昆曲名伶,不是林家千金,只是一個剛剛學會了“沖撞”和“反擊”,並從中品嚐到巨大快樂的普通女孩。
這份快樂的記憶,照亮了她未來許多個灰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