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的軍營,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是一片蔓延開來的、充滿剽悍氣息的臨時聚落。
旌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大部分已經殘破,卻依舊頑強地展示着“楚”字。空氣中彌漫着汗味、皮革味、泥土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篝火旁,圍坐着眼神或疲憊或桀驁的士卒,他們打磨着兵器,低聲交談,目光偶爾會掃過被項羽親自帶回來的餘二喜,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與審視。
餘二喜跟在項羽那鐵塔般的背影後,默默觀察着一切。現代的靈魂讓他對這一切感到既陌生又震撼,而獵戶的記憶則讓他本能地保持着警惕。妹妹餘七喜被他緊緊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看,那便是項籍將軍。”有士卒低聲議論,語氣充滿了敬畏。
“他身後那小子是誰?看起來像個野人。”
“聽說就是他,弄出了昨天那聲巨響……”
竊竊私語聲傳入耳中,餘二喜面不改色,心中卻在快速分析。這裏崇尚勇力,紀律似乎有些鬆散,但一股彪悍的野性生機勃勃。他要在這裏立足,光靠“天火”的噱頭遠遠不夠。
項羽將他帶到一片相對空曠的場地,這裏似乎是演武或集結的地方。他停下腳步,轉過身,銳利的目光落在餘二喜身上,帶着一絲考較的意味。
“餘二喜,”項羽開口,聲如洪鍾,“你那‘天雷’之術,確實驚人。不過,兩軍交戰,終須真刀真槍,堂堂正正之力!”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便傳來一陣嘈雜的喝彩與鼓勁聲。
餘二喜循聲望去,只見場地中央,赫然擺放着一尊巨大的青銅鼎。鼎身布滿綠鏽,刻着繁復的獸紋,透露着古老與沉重。目測之下,這鼎少說也有數百斤,甚至更重。
幾名肌肉虯結、赤着上身的力士,正圍着巨鼎發力。他們面紅耳赤,額角青筋暴起,沉重的鼎身在他們合力之下微微晃動,底部與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響聲,卻始終無法被徹底抬起。
“起——!”一名力士暴喝,雙臂肌肉塊塊隆起,試圖將鼎的一足抬起離地。然而,那鼎仿佛生根了一般,只是傾斜了一個極小的角度,便轟然落回原地,激起一片塵土。
力士們喘着粗氣,臉上滿是沮喪和不甘。
項羽看着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意,對餘二喜道:“此乃前朝遺物,重逾千斤。軍中兒郎,皆以能撼動此鼎爲榮。如何?你可要試試?”
他這話語中,帶着強者對“奇技”天然的些許輕視,更多的是一種試探,想看看這個能引動“天雷”的少年,本身的氣力如何。
周圍的士卒們也紛紛看了過來,目光中充滿了看熱鬧的意味。沒人覺得這個看起來並不算特別魁梧的少年能撼動這尊巨鼎。
餘七喜緊張地抓住了哥哥的衣角。
餘二喜沒有立刻回答。他走上前,繞着巨鼎走了一圈,目光專注。在外人看來,他似乎在估量鼎的重量,但實際上,他的微觀辨識能力已經悄然發動。
鼎身的銅錫配比、鑄造時留下的細微氣孔、長期放置導致的底部與地面接觸點的應力分布……尤其是鼎足與鼎身的連接處,歷經歲月,內部已然產生了肉眼難辨的疲勞裂紋。整個巨鼎的結構,在他腦中如同一個透明的三維模型,脆弱點與受力關鍵處一清二楚。
同時,他也注意到了鼎身下方,之前力士們發力時墊進去的幾塊不規則的石塊。
硬扛?以他現在這具經過山林生活錘煉的身體,或許能挪動幾分,但想舉起或大幅度移動,絕無可能。而且,那樣做毫無意義,不過是徒耗氣力。
項羽要的是“力”,而他餘二喜,擅長的從來都是“技”。
他停下腳步,看向項羽,語氣平靜:“將軍,此鼎確實沉重。二喜力弱,硬撼恐難如願。”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哄笑。果然是個只會耍弄戲法的。
項羽眼中也閃過一絲失望。
但餘二喜話鋒一轉,指着鼎下的石塊:“不過,若借些許外物,或可讓它動上一動。”
“外物?”項羽挑眉。
餘二喜不再多言,他快步走到場地邊緣,那裏堆放着一些木材和雜物。他目光掃過,很快鎖定了一根長約三米、碗口粗細、筆直而堅韌的硬木。憑借微觀辨識,他能“看”出這根木頭內部纖維均勻,承壓能力極佳。
他又挑選了幾塊形狀相對規整的石頭。
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他將一塊扁平的石頭塞到巨鼎一側的底部下方,形成一個穩固的支點。然後,將那根硬木的一端插入鼎身與底座的縫隙,中部架在作爲支點的石塊上。
杠杆。
最基礎的物理原理,在此刻,將成爲震撼這個時代的力量展示。
他雙手握住硬木的另一端,深吸一口氣。是成是敗,在此一舉。若能成功,他在這軍營中的地位將截然不同。
他看向項羽,沉聲道:“將軍,請看。”
說完,他全身力量下沉,腰部猛地發力,通過雙臂灌注到杠杆的長端!
“嗯——!”
一聲低喝。起初,那巨鼎紋絲不動,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幾分。
但餘二喜不爲所動,調整了一下發力角度,將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利用杠杆原理,將力量放大了數倍,精準地作用在巨鼎最爲脆弱的受力點上!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細微的摩擦聲響起。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尊仿佛與大地融爲一體的巨鼎,靠近杠杆的那一側鼎足,竟然……真的緩緩離開了地面!
雖然只是抬起了一掌的高度,雖然餘二喜已然滿臉通紅,手臂微微顫抖,看似下一刻就要力竭。
但,它確實被撬動了!被一個少年,用一根木頭,獨自撬動了!
現場一片死寂。
所有的哄笑、質疑、輕視,在那一刻凝固在每個人的臉上。力士們瞪大了眼睛,仿佛見到了鬼魅。士卒們張大了嘴巴,足以塞進一個雞蛋。
項羽那銳利如鷹隼的雙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一步踏前,死死盯着那被撬起一角的巨鼎,又猛地看向咬着牙堅持的餘二喜。
這不是蠻力,這是巧思!是化不可能爲可能的“技”!
“砰!”
餘二喜力竭,鬆開了手。杠杆彈開,鼎足重重落回地面,發出沉悶的巨響,也將所有人從震驚中驚醒。
下一刻,雷鳴般的驚呼和喝彩聲驟然爆發!
“起……起來了!”
“神了!真乃神人也!”
“一根木頭……這……”
項羽大步走到餘二喜面前,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震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好!好一個餘二喜!”項羽放聲大笑,聲震四野,“不恃蠻力,而用巧智!你這‘巧技’,勝過萬千蠻勇!”
他看着餘二喜的眼神,徹底變了。從最初對“異術”的好奇,到此刻,真正帶上了一絲對“人才”的欣賞和重視。
“傳令!”項羽環視四周,洪聲道,“餘二喜,智勇雙全,擢爲工師,專司我軍軍械之事!”
工師,一個擁有實際職權的技術官職。這意味着,餘二喜憑借“杠杆舉鼎”,真正在這支反秦義軍中,踏出了立足的第一步。
餘二喜揉了揉發痛的肩膀,壓下心中的激蕩,拱手道:“謝將軍!”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在這亂世,他這來自現代的“巧技”,必將掀起更大的風浪。
而他沒有注意到,在遠處一座營帳旁,一位須發灰白、目光深邃的老者(範增),正將方才的一切盡收眼底,眉頭微蹙,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