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留下的活血化瘀膏帶着淡淡的草藥清香，被雲止妥善收好。與這位太醫建立的初步聯系，像在密不透風的牆上鑿開了一絲微光，但遠不足以照亮前路。雲止深知，她仍需在冷宮這片泥沼中，依靠自己一步步站穩。
采荷送來的幹淨水和食物，讓她稍微恢復了體力，也讓她的大腦能更清晰地運轉。牆壁上的關系網日益復雜，小福子的死、巫蠱案的線索、貴妃的敵意、柳青的出現，交織成一張朦朧而危險的圖景。
她需要更多的“客戶”，需要讓這“技術服務”的口碑，在特定的圈層裏悄然流傳。
這日午後，天色依舊陰沉。雲止正用采荷偷偷弄來的一點鹽巴清潔牙齒，一陣細微卻不同於往常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腳步聲帶着一種遲疑和清冷，停在冷宮門外，並未像王寶那般粗魯闖入，也未像柳青那樣通報，只是靜靜地站着，似乎在猶豫。
雲止放下水碗，走到門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一個身着月白色宮裝的女子獨自立在院中。她身姿窈窕，氣質清冷如蘭，容貌不算絕色，但眉眼間自帶一股書卷氣息，正是安嬪陳玉瑾。與蘇玉茹的明豔跋扈不同，她像一株空谷幽蘭，安靜地開在不惹塵埃的角落。此刻，她懷中緊緊抱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一動不動。
雲止對這位安嬪略有印象。翰林之女，性情孤高，不喜爭鬥，在宮中如同隱形人。她似乎只對讀書和……她懷中那只通體雪白的獅子貓“雪團兒”傾注熱情。
“雲……娘娘。”陳玉瑾終於開口，聲音如同她的氣質，帶着疏離的禮貌，卻掩不住一絲細微的顫抖。她似乎不習慣這個稱呼，停頓了一下。“臣妾陳玉瑾，冒昧打擾。”
雲止推開殿門，目光落在她懷中。“安嬪娘娘有事？”
陳玉瑾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而難掩悲戚的臉。她將懷中之物稍稍托起，那是一只已然僵硬、瞳孔渙散、口角殘留着些許白沫的雪白貓咪。“雪團兒……它死了。”
雲止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她示意陳玉瑾進殿。
殿內昏暗，陳玉瑾有些不適應地眯了眯眼，但還是依言走了進來，將貓屍輕輕放在一塊相對幹淨的破布上。
“怎麼回事？”雲止蹲下身，一邊詢問，一邊已經開始檢查。
“半個時辰前，”陳玉瑾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哽咽，“尚宮局派人送了些新制的糕點來。雪團兒貪嘴，跳上桌偷吃了一小塊……然後，然後就……”她說不下去了，別過頭，肩膀微微聳動。那貓是她在這冰冷後宮中唯一的溫暖與陪伴。
雲止沒有安慰她。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貓屍上。她掰開貓嘴，仔細觀察口腔黏膜和殘留的糕屑，查看瞳孔縮小的程度，檢查爪墊和腹部。
“糕點還有剩餘嗎？”雲止頭也不抬地問。
陳玉瑾連忙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油紙包，裏面是一小塊被貓啃過的、顏色鮮豔的芙蓉糕。“臣妾覺得不對勁，偷偷藏起了一點。”
雲止接過，先是湊近嗅了嗅。除了甜膩的香氣，有一絲極淡的、被掩蓋住的苦杏仁味。她眼神一凝。取來一根簡陋的銀簪（采荷偷偷弄來的），插入糕點，片刻後拔出——簪尖並未如尋常驗毒般明顯變黑，只有一層極其晦暗的色澤。
“不是砒霜。”雲止自語。砒霜（三氧化二砷）遇銀會產生明顯的硫化銀黑色。
她起身，從角落裏拿出一個破瓦罐，裏面是她讓采荷抓來的幾只螞蟻和一只誤入殿中的小甲蟲。她掐了一點點糕屑，放入罐中。
不過片刻功夫，那幾只螞蟻接觸到糕屑後，迅速變得行動遲緩，繼而抽搐死亡。連那只小甲蟲也翻倒在地，細足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
高效，劇毒。作用於神經系統。
結合貓死前抽搐、口吐白沫、瞳孔縮小的症狀，雲止心中已有論斷。
“是番木鱉。”她平靜地宣布結論，“又名馬錢子。毒性極烈，微量便可致死。發作極快。”
陳玉瑾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慘白如紙。“番木鱉……他們……他們竟然用這等劇毒……”她猛地抓住雲止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肉裏，“娘娘！他們要害的是誰？是雪團兒，還是……還是臣妾？！”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一只貓的死，在深宮或許微不足道。但若這毒，本是沖着安嬪來的呢？
雲止看着陳玉瑾充滿恐懼和憤怒的眼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安嬪娘娘近日，可曾得罪過什麼人？或者，礙了誰的事？”
陳玉瑾茫然地搖頭，她一向深居簡出，與世無爭。“沒有……臣妾從不與人相爭……”她忽然想到什麼，聲音顫抖，“前幾日，貴妃娘娘曾想讓臣妾父親在朝中附議一項關於漕運的提議，被父親以‘不合祖制’婉拒……莫非……”
線索似乎又一次隱隱指向了蘇玉茹。
雲止不置可否。沒有證據，一切只是猜測。
“娘娘想如何？”雲止看着她，“是只想安葬雪團兒，當此事未曾發生？還是……想知道這毒，到底從何而來，爲何會出現在送給你的糕點裏？”
陳玉瑾的身體微微發抖。她看着地上再無生息的愛貓，又想起那盤點心若是自己吃了的後果……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退縮嗎？像過去一樣，繼續隱忍，當個透明的安嬪？
不。這次不行。這次觸及了她的底線。
她抬起頭，眼中雖然還有淚光，卻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決絕。“請娘娘幫臣妾！”她鬆開雲止的手臂，改爲鄭重地行了一禮，“臣妾想知道真相！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雲止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可以幫你驗明毒物，甚至可以告訴你，如何向該知道的人，‘證明’這是番木鱉，而非尋常之物。”雲止開出條件，“作爲交換，我需要你提供你所知道的、關於後宮各宮苑人員動向、尤其是與御花園、內務府、尚宮局相關的信息。並且，在我需要時，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情報，和一個高階嬪妃的潛在支持。這是雲止目前最需要的。
陳玉瑾幾乎沒有猶豫。“好！臣妾答應！”她雖不爭寵，但身爲嬪位，自有其消息來源和一定的能量。
一筆新的交易，在冷宮的晦暗光線下，無聲達成。
雲止將那塊殘留的糕點仔細包好。“這個，留作證據。”然後，她看向陳玉瑾，“安嬪娘娘，節哀。有些真相，往往比死亡更殘酷，你準備好了嗎？”
陳玉瑾抱起因僵硬而顯得沉重的貓屍，深深看了雲止一眼。“比起糊裏糊塗地活着，或者死去，臣妾寧願清醒地痛苦。”
她抱着雪團兒，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出了冷宮。那個清冷的背影，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然不同了。
雲止站在殿門口，看着安嬪消失在宮牆盡頭。
糕點投毒，對象是安嬪還是貓？目的爲何？警告？滅口？還是單純想除掉一只礙眼的寵物？
無論哪種，都意味着這後宮的死水之下，毒刺已然伸出。而她，陰差陽錯地，再次被卷入漩渦的中心。
她轉身，在牆壁上“安嬪陳玉瑾”的名字旁，刻下了“番木鱉”、“糕點”、“目標？”。
網，又擴大了一分。
風雨欲來的壓抑感，更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