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五十。
岩台市公安局，大會議室。
紅旗招展，鮮花簇擁。
公安部秦副部長坐在主席台中央，兩旁是漢東省廳的領導和岩台市的頭頭腦腦。
那個王主任此時正滿臉紅光地向秦副部長匯報工作：“……在省廳和市局黨委的正確領導下，我們岩台警方打出了警威！涌現出了一批以……咳咳，以集體爲代表的英雄人物。”
秦副部長翻看着手中的立功名單，眉頭微微一皺：“我記得那個只身闖入毒窩、身中三槍的年輕同志叫祁同偉吧？怎麼名單上沒有他？他今天沒來？”
王主任心裏“咯噔”一下，連忙賠笑：“首長，是這樣的。祁同偉同志傷勢較重，還在昏迷中，醫生說不宜移動。我們已經代表組織去慰問過了，他情緒很穩定，非常感謝組織的關懷。”
“昏迷？”秦副部長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了。這樣的硬漢，我還想當面見見呢。”
“以後有機會的，有機會的。”王主任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裏暗自慶幸：幸虧把那小子鎖在醫院了，不然今天非出亂子不可。
“好了，那我們開始頒獎吧。”秦副部長放下名單。
就在這時——
“砰！”
會議室緊閉的大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開。
兩個負責安保的年輕警察踉踉蹌蹌地退了進來，似乎攔不住來人。
“什麼人？亂闖會場！”王主任厲聲喝道，心中卻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門口，一個身影如標槍般挺立。
他穿着一身滿是血污和破洞的警服，褲腿上沾滿了泥漿（那是從通風口跳下來時摔的）。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大檐帽下的雙眼卻亮得嚇人，仿佛燃燒着兩團火焰。
他沒有拄拐，因爲拐杖會影響他的形象。
他是硬撐着那條半廢的腿，一步一步挪進來的。
“祁……祁同偉？！”
岩台市局的局長驚呼出聲。
全場譁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看起來有些狼狽，卻又無比震撼的年輕人身上。
祁同偉無視了周圍驚愕的目光，無視了王主任那像是要吃人的眼神。他的眼裏只有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那個老人——秦副部長。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把腳後跟狠狠一碰。
“啪！”
一聲脆響。
祁同偉緩緩抬起右手，對着國徽，敬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軍禮。
鮮血順着他剛拆掉石膏的手臂蜿蜒流下，滴在地板上。
“報告首長！漢東省岩台市公安局緝毒支隊，三級警司祁同偉，前來報到！”
聲音洪亮，穿透了整個會議室，震得王主任耳膜嗡嗡作響。
秦副部長猛地站了起來。作爲一名老公安，他一眼就看出了祁同偉身上的傷有多重，也看出了那身警服上的血跡意味着什麼。那是生死線上滾出來的味道。
“你就是祁同偉？”秦副部長大步走下主席台，推開想要阻攔的王主任，來到祁同偉面前，“不是說你在昏迷嗎？”
祁同偉看着秦副部長，嘴角勾起一抹慘笑：“報告首長！如果我不‘昏迷’，我今天恐怕就來不了這裏了。”
這句話一出，王主任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這是當衆告狀啊！這小子瘋了嗎？他不想在漢東混了？
秦副部長是何等人物？他在部裏混了幾十年，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貓膩。他的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凌厲地掃過省廳和市局的一衆領導，看得衆人紛紛低下頭。
“小同志，你受委屈了。”秦副部長握住祁同偉那只還在滴血的手，語氣變得溫和，“你今天帶傷闖會場，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你放心，只要是合理的，部裏給你做主！”
祁同偉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這一把，他賭上了所有。
“首長！”祁同偉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我沒有委屈！身爲警察，流血流汗是本分！但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祁同偉突然伸手，解開了警服的風紀扣。“你想幹什麼？”旁邊的安保人員想要上前，被秦副部長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祁同偉一顆一顆解開扣子，一把撕開了裏面的襯衫。“嘶——”現場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那是一具怎樣的軀體啊。胸口、腹部，纏滿了厚厚的紗布，鮮血已經滲透出來，染紅了一片。而在紗布的邊緣，還可以看到以前留下的舊傷疤，像一條條蜈蚣爬在身上。最觸目驚心的，是靠近心髒的位置，那個彈孔還未完全愈合，隨着呼吸在微微起伏。
“首長！”祁同偉指着自己的傷口，聲音哽咽卻激昂，“我今年24歲，漢東大學政法系研究生畢業。我本可以坐在機關裏喝茶看報，但我選擇了緝毒！因爲我想證明，我祁同偉不是孬種！”
“但這三槍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祁同偉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王主任，最後定格在秦副部長臉上：“漢東太安逸了！安逸到有些人以爲英雄的鮮血可以隨意買賣！安逸到有些人覺得權力可以凌駕於尊嚴之上！”
“我祁同偉，骨頭硬，膝蓋直，彎不下腰！”“所以，我申請調離漢東！”
全場死寂。秦副部長也被這番話震住了：“調離？你想去哪？”
祁同偉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他在心裏盤算了無數遍的名字：“我申請去北江省！”
“北江？”秦副部長愣住了。在這個年代，北江省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經濟轉型困難，下崗潮爆發，社會治安極度混亂，黑惡勢力橫行。那裏的警察，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活，每年的犧牲率全國第一。
別人躲都來不及，這小子要主動去？“是的！北江！”祁同偉眼神堅定，“我聽說那裏警力嚴重不足，大案要案頻發。我年輕，我有實戰經驗，我不怕死！與其在漢東被人當成棋子擺弄，我寧願去北江做一顆釘子！釘在打擊犯罪的最前線！”
“請首長批準！讓我去北江！如果死在北江，那是我祁同偉作爲警察的榮耀！好過在這裏被人戳脊梁骨！”
說完，祁同偉再次敬禮。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落，混合着泥土和血水。這眼淚裏，有兩世爲人的委屈，更有絕地反擊的決絕。
秦副部長動容了。他的眼眶溼潤了。他看到了一顆金子般的心，看到了一種久違的血性。
“好！好！好！”秦副部長連說三個好字，聲音有些顫抖，“如果我們的年輕幹部都有你這樣的覺悟，何愁天下不太平！”
他轉過身，冷冷地看着王主任那一幫人：“你們漢東留不住的人，我要了！這樣的英雄，你們不珍惜，部裏珍惜！”
秦副部長當場拍板：“祁同偉同志，你的請求我批準了！我會親自給北江省廳打電話，也會給部裏人事局打招呼。從今天起，你的檔案直接由部裏調動，誰敢卡你，就是跟我過不去！”
“謝謝首長！”祁同偉吼出了這一聲。
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極度亢奮交織在一起，讓他眼前一黑。但他沒有倒下。他依然挺立着，像孤鷹嶺上那棵倔強的青鬆。
王主任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梁書記的封殺令，被這個年輕人用命給破了。籠子破了，鷹飛了。從此以後，天高任鳥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