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28日，農歷臘月二十八。北江省河昌市，氣溫零下32度。這一年的冬天，北江省遭遇了十年未遇的“白毛風”。暴雪連着下了兩天兩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路燈被凍得只剩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寒風像鈍刀子一樣在街巷裏呼嘯，刮在臉上生疼。
雖然天寒地凍，但畢竟是臘月二十八，年味已經濃得化不開了。河昌市的大街小巷張燈結彩，集市上擠滿了置辦年貨的百姓。稀疏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試圖用喜慶掩蓋這座重工業城市在嚴冬裏的疲憊。
晚六點，西山分局刑警大隊食堂。食堂裏暖氣燒得滾燙，窗戶上結滿了厚厚的冰花，把外面的嚴寒隔絕開來。屋裏兩口大鐵鍋裏水花翻滾，白胖的餃子在水裏上下沉浮，空氣中彌漫着酸菜、豬肉和老陳醋混合的濃鬱香味。
“來來來！都別愣着，趁熱吃！這一鍋是酸菜油梭子的，那是絕配！”食堂大師傅老張敲着飯勺，滿臉紅光地招呼着。
祁同偉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大衣，袖口卷着，也沒戴那個象征身份的一級警監肩章，就像個普通老刑警一樣，端着滿滿一大盤餃子，走到中間的主桌坐下。“祁隊，您這又是頭一份啊！”秦川坐在旁邊，手裏正剝着蒜瓣，“往年這時候，咱們都在街上巡邏喝西北風呢。今年局裏居然特批了半天假，還能吃上現殺的豬肉餃子，這待遇趕上過年了！”“吃你的吧，廢話真多。”祁同偉笑着把那盤剛出鍋的餃子推到秦川面前，“多吃點，過了今晚，這年就算過了一半了。”
周圍的刑警們看着形單影只的祁同偉，忍不住打趣道：“祁隊，您這大過年的也不回老家看看？或者回漢東？”“就是啊祁隊，您這麼大個英雄，長得又帥，在咱們北江就沒有看對眼的姑娘？咱們局裏那幫女警花可都盯着您呢！”
祁同偉夾餃子的手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回漢東？那裏有想把他踩在泥裏的梁家，有已經分手的陳陽。現在的他，是無根的浮萍。
“別瞎操心了。”祁同偉蘸了蘸醋，掩飾住眼底的情緒，“幹咱們這行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哪有空談情說愛？我這輩子，估計就是跟案子過了。”
秦川把剝好的蒜瓣遞給祁同偉：“給，祁隊，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咱們這幫光棍，今晚就在局裏守歲，也挺好！”
“對！咱們陪祁隊過年！”
祁同偉接過蒜，咬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直沖腦門，讓他覺得渾身通透，也沖淡了心頭的那一絲酸楚。“行，爲了咱們鐵西大隊明年的平安，幹了這碗餃子湯！”祁同偉舉起碗。“幹！”幾十個搪瓷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然而，這溫馨的一幕，注定要被打破。祁同偉剛把餃子送進嘴裏。“鈴——！！！”“鈴——！！！”食堂角落裏，那部連接着市局指揮中心的紅色專線電話，突然爆發出了淒厲到變調的長鳴。那聲音不像平時的電話鈴，它尖銳、急促，像是一把生鏽的鋸子，瞬間鋸斷了屋裏所有的歡笑聲。
一級重大警情警報。全食堂瞬間死寂。電視裏的鑼鼓聲還在響，顯得格外刺耳。秦川手裏的筷子停在半空，剛夾起的餃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部電話，眼神中充滿了不安。在這個時間點響起的鈴聲，往往意味着災難。
值班員小李沖過去接起電話。僅僅聽了幾秒，他的臉色瞬間變成了慘白，拿着聽筒的手劇烈顫抖，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氣，扶着牆才沒倒下。他轉過頭，看着滿屋子的兄弟，聲音帶着哭腔，嘶吼道：“祁隊……出大事了！”
“西山礦務局南山礦……發生特大持槍搶劫殺人案！”“死了很多人……連幾歲的孩子都沒放過！！”
“啪！”祁同偉手中的筷子被硬生生折斷。他猛地站起身，身後的椅子被帶倒，發出巨大的聲響。他看了一眼那盤還沒來得及吃的、還在冒着熱氣的餃子，眼中的落寞在一瞬間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令人膽寒的戾氣。
“全體都有！別吃了！”“領槍！穿防彈衣！一級戰備！出發！”
……
晚七點四十。西山礦務局，南山礦。數十輛警車撕裂了風雪，紅藍警燈將漆黑的礦區照得通亮。外面鞭炮齊鳴，那是百姓在迎接新年。而一牆之隔的礦區大院裏，卻是人間煉獄。
祁同偉推開車門，寒風夾雜着濃烈的血腥味和火藥味撲面而來。西山分局局長已經到了，正站在雪地裏，臉色鐵青，手都在抖。戴長江“太慘了……真的太慘了……”戴長江看到祁同偉，聲音沙啞，“保衛科幾乎被滅門。”
祁同偉沒有說話，裹緊軍大衣，大步走進警戒線。一樓走廊，一片漆黑。因爲劫匪切斷了電源，現場只能靠手電筒照明。光柱晃動下，牆壁上噴濺的血跡顯得格外猙獰。保衛科會議室裏，四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着。那是保衛科和三名幹事。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拔槍，就被沖進來的劫匪用長槍掃射，當場犧牲。肖科長
祁同偉跨過屍體，踩着粘稠的血水，向金庫方向走去。那裏更慘烈。幾名值班幹事倒在金庫門口，手裏還緊緊握着警棍或手槍。他們是死死守着金庫，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在走廊的角落裏，秦川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畜生！！”祁同偉走過去，手電筒的光照亮了角落。一名保衛幹事倒在血泊中，懷裏還護着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孩子的手裏還攥着剛買的鞭炮，後腦勺上有一個恐怖的血洞。那是保衛幹事的兒子，剛剛跟着爸爸洗完澡回來，卻永遠留在了這個除夕的前夜。
祁同偉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他蹲下身，脫下自己那件帶着體溫的軍大衣，輕輕蓋在父子倆身上，遮住了那雙還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睛。
“一共死了多少人？”祁同偉站起身，聲音低沉得像來自地獄。趕來支援的市局重案民警沉重地匯報：“目前發現。三個劫匪，持有長槍（獵槍）和炸藥。金庫大門有被炸過的痕跡，但沒炸開。上百萬的工資款保住了。”肖慶東11具屍體
“爲了錢，殺了十一個人……”葉茂生咬着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
晚八點二十五分。河昌市公安局局長急匆匆趕到現場。韓敬東此時，西山礦區已經被警方團團包圍。韓敬東臉色凝重，站在屍體旁，久久沒有說話。
“封鎖全市！”韓敬東下達了死命令，“通知車站、碼頭、各個路口，設立檢查站！哪怕把河昌市翻個底朝天，也要把這三個畜生揪出來！”
“就地成立‘1·28’專案組！戴長江、祁同偉，你們帶隊摸排！破不了案，誰也別想回家過年！”
晚九點。現場勘查陷入僵局。雪越下越大，掩蓋了罪惡的足跡。
祁同偉、秦川帶着人在現場一寸一寸地摸排。“祁隊，有發現！”技術員在礦區後牆外發現了一輛遺棄的吉普車。聶興民“這是劫匪的車！”祁同偉立刻帶人圍了過去。這是一輛墨綠色的北京212吉普車，車門大開，人去樓空。
聶興民正在對車內進行勘查：“車裏有很濃的火藥味，後座上發現了一些。 ”人造絲假發“假發？”祁同偉眉頭緊鎖。“對，像是那種劣質的長發套。”聶興民提取着證物，“而且車座上有一些特殊的纖維，不是原廠的。”
“戴假發是爲了僞裝。”祁同偉看着茫茫夜色，“他們棄車逃跑，說明他們對這一帶的地形非常熟悉，甚至可能就住在附近。”
但線索到這裏就斷了。
車上沒有指紋，只有假發。沒有目擊者看清劫匪的臉（都蒙面）。車牌被摘掉了，發動機號也被磨損。在那個沒有天網監控的年代，這輛車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
次日，1月29日。案發後24小時。河昌市的春節被這場驚天血案徹底打破了。整座城市關門閉戶，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全是全副武裝巡邏的民警，警笛聲日夜不絕。
專案組指揮部裏，煙霧繚繞。所有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紅。摸排工作進行了一輪又一輪，但毫無進展。戴長江急得滿嘴起泡，對着下面的派出所所長們拍桌子。
秦川坐在角落裏，手裏拿着一份名單，眉頭緊鎖。他不僅要面對破案的壓力，心裏還壓着四年前師父高建設被殺的陰影。這兩個案子，有沒有聯系？
“祁隊。”秦川走到祁同偉身邊，指着屍檢報告，“我覺得不對勁。”“哪裏不對？”祁同偉正在看地圖，頭也不回。“人數不對。”秦川拿出一張照片，那是現場第十一具屍體，臉部被近距離槍擊，還被火燒過，根本看不出模樣，“我們核實了礦上的名單，犧牲的幹事和家屬一共是10個人。但這第11個人，沒人認領。”
“大家都以爲他是來辦事的群衆，或者是還沒核實身份的家屬。但我總覺得……”
“他不是受害者。”祁同偉接過照片，目光如炬。
他走到了黑板前，拿起粉筆畫了一個圖。“韓局，戴局，大家看這裏。”祁同偉的聲音在嘈雜的指揮部裏顯得格外清晰：“其他十名受害者，倒地姿勢大多是背部或側面中彈，這是逃跑或躲避時的本能反應。但這第十一個人，他是。 ”面對着門口倒下的
“而且，如果是殺人滅口，爲什麼其他受害者只是被爆頭，而這個人卻被刻意焚燒了面部？凶手在掩蓋什麼？”
祁同偉環視四周，拋出了那個關鍵的推論：“凶手在掩蓋死者的身份！因爲這具屍體——！”是他們自己人
“內訌？”韓敬東眼神一亮。“很有可能是在交火中被擊斃或者重傷，同夥爲了不暴露，殘忍地對他進行了‘補刀’和毀容！”祁同偉斬釘截鐵地說道，“只要查清他是誰，就能順藤摸瓜，揪出剩下的人！”
韓敬東沉思片刻，重重地點頭：“有道理！祁同偉，你這個思路很關鍵！馬上發協查通報，重點查這具無名屍！讓各派出所、勞教所、甚至看守所的犯人都來辨認！”
雖然有了方向，但偵破工作依然艱難。此時的專案組還不知道，就在幾天前的1月17日，一名叫的司機，曾經遭遇過一場離奇的搶劫。老羅而那條關於“被搶吉普車”的關鍵線索，此刻還靜靜地躺在九號派出所民警的抽屜裏，等待着被喚醒。杜逢春窗外的雪還在下。祁同偉看着窗外，他知道，這將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
“別急，秦川。”祁同偉拍了拍秦川的肩膀，遞給他一根煙，“狐狸尾巴藏不住的。既然留下了屍體，屍體就會說話。哪怕燒成灰，我們也得讓他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