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周默的總統套房裏成功安裝了竊聽器之後，虞晚舟的生活，便進入了一種奇異的、雙重的分裂狀態。
白日裏，她依舊是那個卑微而沉默的清潔工“林阿翠”。她推着那輛散發着消毒水氣味的清潔車，穿梭在酒店金碧輝煌的長廊裏，用最低微的姿態，擦拭着塵世的污垢。她的存在，像一道模糊的影子，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當夜幕降臨，她回到深水埗那間小小的、與世隔絕的劏房時，她便會立刻撕下那層僞裝，變回那個眼神銳利、思維縝密的復仇女神——虞晚舟。
她會戴上耳機，將自己那台經過特殊改造的二手電腦，與那個隱藏在通風管道裏的“耳朵”，進行連接。
然後，整個總統套房裏發生的、所有的聲音，便會像一條秘密的河流，源源不斷地，灌入她的耳中。
周默的生活，極其規律，也極其枯燥。他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處理各種與“天鵝計劃”後續相關的技術問題上。他的通話內容，充滿了各種虞晚舟聽不懂的、復雜的金融模型和計算機術語。
“……Alpha通道的加密算法需要再升級，我檢測到有幾個離岸節點的防火牆存在被追蹤的風險。”
“……那個瑞士信托的最終受益人條款，必須進行模糊化處理，不能留下任何指向周氏家族的直接線索。”
“……告訴那幫廢物，我要的是一個絕對無法被逆向工程破解的資金閉環，如果他們做不到，就全部給我滾蛋！”
他的聲音，總是那麼冷靜，那麼自信，帶着一種技術官僚特有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傲慢與偏執。他就像一個躲在幕後的、最高明的棋手，用無數根看不見的線，操控着一個龐大而精密的、價值百億的洗錢棋局。
虞晚舟將這些對話，全部錄了下來。她知道，這些零碎的、充滿了專業術語的片段，雖然現在還無法構成直接的證據，但它們就像一塊塊拼圖的碎片。只要她收集得足夠多，總有一天，她能將它們，拼湊出一幅完整的、描繪着罪惡全貌的地圖。
除了竊聽，虞晚舟還養成了一個新的、不爲人知的習慣。
每天深夜，當酒店的所有客人都已沉入夢鄉，大部分員工也都已下班回家時，她都會以“加班清理”爲借口，獨自一人，來到酒店後巷那個巨大的、如同小山一般的垃圾處理站。
這裏，是整座宮殿最肮髒、最污穢的角落。空氣中，永遠彌漫着一股由食物殘渣、酒精、嘔吐物和各種生活垃圾混合發酵而成的、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巨大的綠色垃圾壓縮箱裏，堆滿了來自酒店各個部門的、成千上萬個黑色的垃圾袋。
虞晚舟會戴上厚厚的橡膠手套和口罩，像一個在垃圾山上尋寶的拾荒者，將那些來自頂層總統套房的、被特殊標記出來的垃圾袋，一個一個地，拖到角落裏，然後，極其耐心地，將它們一一拆開。
她要找的，不是那些被丟棄的、昂貴的食物，也不是那些只用過一次的、奢華的洗漱用品。
她要找的，是紙。
任何一張，哪怕只寫了一個字的廢紙。
她知道，像周默這樣謹慎而偏執的人，他所有的核心機密，都儲存在他那台加密的電腦裏。但他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會有疏忽。是人，就會在思考問題時，有下意識的、塗鴉或記錄的習慣。
而這些被他隨手丟棄的、不經意的痕跡，很可能，就隱藏着他電腦裏那些秘密的、冰山一角。
這是一個極其考驗意志力和忍耐力的過程。
她必須忍受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忍受那些黏膩而肮髒的垃圾，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在一堆堆的污穢之中，進行着大海撈針般的搜尋。
她的手指，被碎玻璃劃破過，被鋒利的易拉罐邊緣割傷過。她的身上，永遠都帶着一股洗不掉的、垃圾的酸腐氣味。
但她，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因爲她知道，通往真相的道路，從來都不是鋪滿鮮花的。它往往，就隱藏在最肮髒、最令人不齒的污泥之中。
這天深夜，虞晚舟像往常一樣，在垃圾山裏“尋寶”。
她已經連續翻找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無所獲。來自總統套房的垃圾，和往常一樣，除了一些食物殘渣和空的礦泉水瓶，再無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周默的謹慎，超乎她的想象。
就在她準備放棄，將最後一袋垃圾丟回壓縮箱時，她的指尖，突然觸碰到了一張有些異樣的、硬質的紙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將那張紙片，從一堆溼漉漉的、黏糊糊的咖啡渣裏，抽了出來。
那是一張被揉成一團的、A4紙大小的、酒店信紙的碎片。上面，沾滿了褐色的、肮髒的咖啡漬，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虞晚舟小心翼翼地，將那團溼漉漉的紙球展開。
紙張已經變得又軟又皺，上面用黑色的水筆，畫着一些極其潦草的、像是某種流程圖的線條和方框。大部分的字跡，都已經被咖啡漬弄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虞晚舟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又是一次徒勞無功的努力？
她不甘心。她將那張脆弱的、幾乎隨時都會碎裂的紙片，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一樣，捧在手心，帶回了自己那間小小的劏房。
她打開台燈，用鑷子，一點一點地，將粘在紙片上的咖啡渣清理幹淨。然後，她用吹風機的冷風，將它小心翼翼地吹幹。
終於，那張廢紙，在她面前，展露出了它相對清晰的面貌。
那的確是一張流程圖的草稿。上面畫着幾個方框，用箭頭連接着。
第一個方框裏，寫着兩個字——“天鵝”。這無疑，代表着“天鵝計劃”。
從“天鵝”這個方框，引出了一條線，指向了第二個方框。這個方框裏的字跡，有些模糊，但虞晚舟還是勉強辨認出了那幾個字母的輪廓——“S...t...e...l...l...a...r”。
Stellar！群星資本！
虞晚舟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這張廢紙，就是周默在思考“天鵝計劃”資金流向時，隨手畫下的草稿！
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移向了下一個、也是最關鍵的一個方框。
然而，這個方框裏的字跡，卻被一大片深褐色的咖啡漬，完全覆蓋了。那片污漬，像一個惡意的、嘲諷的印記，將最核心的秘密，徹底地、無情地，掩蓋了起來。
無論虞晚舟如何調整燈光的角度，如何用放大鏡去觀察，都無法看清那片污漬之下，到底寫着什麼。
frustration and anger, a familiar, bitter taste, welled up in her throat. She felt like a detective who had painstakingly tracked a killer to his lair, only to find that the final, most crucial piece of evidence had been deliberately destroyed just moments before her arrival.
She stared at the stained piece of paper, her fists clenched so tightly that her knuckles turned white. All her efforts, all her忍受的屈辱和肮髒，難道，就只能換來這樣一個被無情嘲弄的結果嗎？
不。
虞晚舟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裏來回踱步。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憤怒和沮喪，是復仇之路上，最無用的兩種情緒。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可以還原這片污漬之下的字跡。
她的目光，在房間裏飛快地掃視，最終，落在了她那台二手電腦的屏幕上。
一個大膽的念頭，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她腦中的迷霧。
她想起了自己在法學院時，曾經旁聽過一門關於“司法鑑定技術”的選修課。課上，教授曾經提到過一種利用多光譜成像技術，來還原被遮蓋或篡改文件字跡的方法。這種技術，通常只有在最高級別的、設備精良的法證科學實驗室裏才能實現。
但她，虞晚舟，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被“不可能”這三個字嚇倒的人。
她沒有多光譜相機，但她有電腦，有網絡，還有一顆在逆境中被磨礪得無比強大的、屬於頂尖律師的大腦。
她立刻坐回電腦前，開始在各種匿名的、深網的技術論壇裏，瘋狂地搜尋。她輸入了各種關鍵詞——“字跡還原”、“污漬覆蓋”、“圖像處理”、“光譜分析”……
無數的、充滿了專業術語和復雜代碼的帖子，出現在她眼前。
她像一塊幹燥的海綿，瘋狂地吸收着這些知識。她學習了關於不同波段光線穿透性的原理，學習了如何利用Photoshop裏的圖層、通道和濾鏡，來模擬光譜分析的效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天色，漸漸地，從深邃的黑，變成了一片混沌的、魚肚白般的灰。
虞晚舟完全沒有察覺。她的眼中，只有屏幕上那變幻的光影，和那張充滿了挑戰的、肮髒的廢紙。
她先用手機，以最高的像素，從各個角度，爲那張廢紙拍攝了數十張高清照片。然後，她將這些照片導入電腦。
她開始了一場在數字世界裏進行的、無比精密的“法證還原”工作。
她將照片的圖層反復疊加，調整它們的透明度和混合模式。
她將照片分離成紅、綠、藍三個獨立的色彩通道，然後逐一分析它們在污漬區域的像素差異。
她使用了各種專業級別的濾鏡——反相、閾值、色彩均衡……去嚐試剝離那層頑固的、褐色的咖啡漬。
屏幕上，那片污漬的顏色，開始發生奇妙的變化。它時而變成詭異的藍色，時而變成刺眼的綠色。那些隱藏在污漬之下的、模糊的筆跡輪廓，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
虞晚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在嚐試了上百種不同的參數組合，當她將一個特定的“紅外線模擬”濾鏡，以百分之七十五的強度，疊加在藍色通道上時——
奇跡，發生了。
那片頑固的、深褐色的咖啡漬，在屏幕上，仿佛瞬間變得“透明”了。
而隱藏在它下面的、那幾個潦草的、卻足以致命的黑色字跡，清晰地、不容置喙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虞晚舟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名字。
——沈。知。夏。
從“群星資本”那個方框裏引出的箭頭，最終指向的，不是任何一個離岸公司，不是任何一個信托基金，而是沈知夏的名字！
虞晚舟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她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了。
她一直以爲，沈知夏在這場陰謀中，扮演的只是一個因爲嫉妒和虛榮，而選擇依附於周家的、可悲的幫凶。
但現在，這張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肮髒的拼圖，卻告訴了她一個更可怕、也更荒謬的真相。
沈知夏，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幫凶。
她，或者說，以她名義設立的某個載體，才是“天鵝計劃”所有黑錢的、最終的、合法的接收者！
她才是周家兄弟那場完美洗錢計劃中，最關鍵的、也是最隱蔽的“白手套”！
爲什麼？
爲什麼是她？
周家兄弟，爲什麼要將如此巨大的、足以動搖整個家族根基的利益，和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出身平平的女人，進行如此深度的捆綁？
這已經超出了簡單的“情人”關系，甚至超出了“未婚妻”的範疇。
這是一種……近乎畸形的、絕對的、命運共同體般的信任。
虞晚舟看着屏幕上那個清晰無比的名字，她的腦海裏，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的風暴。
她感覺，自己之前所有的推論，所有的復仇計劃，都被徹底推翻了。
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在和周家兄弟這兩個魔鬼戰鬥。
但現在她才發現，在這兩個魔鬼的身後，還站着一個她從未真正看清過的、笑得最甜美、也最致命的、真正的女巫。
而她復仇的目標，也從這一刻起，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她要撕碎的，不僅僅是周家的商業帝國。
她更要親手，揭開沈知夏那張“法學女神”的完美畫皮，讓全世界都看一看，在那張純潔無瑕的面具之下，到底隱藏着一張怎樣貪婪、惡毒、令人作嘔的、魔鬼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