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內,魏欽並未安寢。
他靠在窗邊,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玉珏。小福子悄無聲息地添了次炭,小心覷着他的臉色。
“她回去了?”魏欽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抱着書回的耳房,一直沒動靜。”
魏欽嗯了一聲,指尖的玉珏轉得更急。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蠢東西最後看他的眼神……
他煩躁地閉上眼。是不是話說得太重了?那點子膽子,別真嚇破了……
可轉念一想,嚇破了也好,總比哪天被人啃得骨頭都不剩,還懵懂無知地感激強。
他賜給她清醒,用最疼的方式。這深宮,從來容不下天真。
接下來的日子,明月沉默得近乎異樣。她不再試圖去理解那些復雜的女紅花樣,也不再對着鏡子練習如何低眉順眼。
除了必要的灑掃和去魏欽身邊磨墨伺候,她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那本《九州輿圖志》上。
起初,那些陌生的知識看得她頭暈眼花,比幹一天重活還累。她只能靠着死記硬背,用認識的那些字一個個去對應,去描摹。
手腕寫得酸疼發脹,她就偷偷在袖子裏揉一揉;眼睛看得幹澀發花,她就用冷毛巾敷一敷……
偶爾,魏欽會在她磨墨時,狀似無意地問上一兩句。
“九邊重鎮,背到哪兒了?”
“漕運樞紐,記住幾個了?”
他的語氣依舊是冷的,帶着慣常的考校與不耐。明月總是嚇得一抖,然後磕磕絆絆地回答,常常出錯。
這時魏欽便會嗤笑一聲,罵句“榆木腦袋”,卻也不再深究,只讓她繼續磨墨。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冬季悄然來臨。
耳房內,明月依舊看着那本《九州輿圖志》。手腕因爲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已經酸痛得幾乎抬不起來。寒氣從窗縫隙鑽進來,凍得指尖發麻,可她依舊沒放下書。
只是腦海裏反復回響着魏欽白日裏那句“還算沒蠢到家”。
她不想讓他覺得,她真的蠢到無可救藥。
——
值房內,魏欽處理完最後一份密報,已是深夜。炭火將盡,室內溫度降了下來。
他揉了揉眉心,習慣性地想喚人添炭,話到嘴邊又頓住,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耳房的方向。
那裏沒有燈光,一片死寂。
……凍死了?
這個念頭莫名讓他心頭一緊。
那蠢東西,別真抱着那本破書在冰窖似的屋裏硬撐?
煩躁起身在值房裏踱了兩步,最終還是走到門邊,悄無聲息地拉開門一條縫隙,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帶着刺骨的冷意。
抬眼望去,耳房那扇小窗映着雪光,隱約能看到一個極其模糊的小輪廓,正對着窗,低垂着頭,似乎在看着什麼。
還真在看。
魏欽眉頭蹙緊。這麼冷的天,那屋子比冰窟好不了多少,她那單薄身子……
他抿了抿唇,猛地關上門,“小福子!死哪兒去了?炭火都快滅了,想讓咱家凍死嗎?”
守在廊下的小福子一個激靈,連忙應聲而入,手腳麻利地添炭撥火。值房裏重新暖和起來,魏欽坐回榻上,聽着炭火噼啪作響,心中的煩躁卻未減分毫。
盯着跳躍的火苗,眼前卻總是晃過那個在雪光映照下、固執地蜷縮在窗前的影子。
麻煩,真是麻煩透了。他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敲着榻沿。
次日清晨,小福子照例來伺候洗漱,低聲稟報:“幹爹,針工局那邊送了新制的冬衣過來,是按舊例的料子和尺寸。”
魏欽正由着小內監替他整理衣袖,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淡淡道:“舊例?咱家看他們是越發會當差了。”
小福子心領神會,垂首道:“是奴才疏忽,這就去讓他們換。明月姑娘那邊……是否也按份例……”
“她?”魏欽冷哼一聲,打斷他,“穿得跟個球似的,還怎麼走動?礙眼。”
他頓了頓,像是極其不耐地補充了一句,“挑些輕暖不臃腫的料子,顏色……別整得灰撲撲的,晦氣。”
小福子躬身:“是,奴才明白。”
“還有,”魏欽拿起毛巾敷臉,聲音隔着臉甕聲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她那耳房,炭火份例加倍。省得凍出病氣,過給咱家。”
小福子眼底閃過一絲了然,恭敬應下:“是,幹爹體恤。”
當厚厚的、觸手生溫的新棉被和銀霜炭被送到耳房時,明月正抱着那本《九州輿圖志》,整個人都有些懵。
“福公公,這……”
小福子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公事公辦地道:“幹爹吩咐的,說是天冷,姑娘仔細身子。”
明月看着那散發着陽光氣息的棉被,和那筐上好的銀霜炭,鼻子突然有點發酸。
是他……他知道了?他……在意她會冷?
小福子離開前,目光掃過她懷裏那本邊角都有些卷起的書,頓了頓,難得的多說了一句:
“姑娘用心是好的,但也需顧惜自身。若真凍壞了,豈不是辜負了幹爹一番……心意。”
明月連忙點頭,聲音帶着一絲哽咽:“我、我知道,謝謝福公公提點。”
當夜,耳房內終於有了暖意。
明月坐在溫暖的炕沿,就着明亮的燭火,再次翻開了《九州輿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