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開始“教”我了。
不是打罵,不是禁足——那太粗暴,配不上他們自詡的“仁義”。
他們是用規矩、用眼神、用一句句“爲你好”,把我一點點釘進他們畫好的籠子裏。
第二天一早,馬場那邊就傳來消息:我的馬術課暫停了。
理由冠冕堂皇:“小姐年歲漸長,該收心習禮,不宜再縱馬揚鞭。”
傳話的是沈澤勤身邊的小廝,語氣恭敬,眼神卻飄忽。我盯着他看了三息,他竟沒敢抬頭。
我冷笑:“誰準的?”
小廝囁嚅:“是……大公子的意思。還請來了宮裏退下來的周嬤嬤,專教女紅、儀態、茶道……”
周嬤嬤?
那個以“鐵面無情”聞名京城的老虔婆?聽說她曾把一位郡主訓得三個月不敢照鏡子。
我攥緊繮繩,指節發白。
可我能怎麼辦?父親在邊關巡視軍務,母親去城外慈恩寺爲我祈福,歸期未定。府中上下,名義上由三位養兄代管內務——這是父親臨行前定的規矩,說是爲了歷練他們。
呵,歷練他們如何馴服我?
中午,傅奚越來了。
他手裏捧着一個錦盒,笑得溫潤如玉:“慈兒,楚寧妹妹初來乍到,衣飾簡陋,連個像樣的簪子都沒有。你那些首飾多得戴不過來,不如勻幾件給她?也算全了姐妹情分。”
我盯着那錦盒,裏面是我去年生辰時娘親手挑的南珠耳墜,配一套金絲蝶翼簪。
“她要,讓她自己來拿。”我淡淡道。
傅奚越笑容微滯,隨即嘆氣:“你還是不懂。慈兒,你若大方些,大家都會喜歡你。”
“我不需要她喜歡。”我轉身,“我只需要她滾出我的視線。”
他沒走,只留下一句話:“你這樣,只會讓我們更失望。”
當晚,我吩咐廚房燉一盅雪梨銀耳羹,送到我房裏。
結果等了一個時辰,沒人來。
我讓貼身丫鬟春桃去催,她回來時眼圈發紅:“小姐……灶上說……說您最近‘脾氣不好’,怕送錯了惹您發火,不敢做。”
我猛地站起。
蘇宴暉!
他雖沉默,卻是府中實際管事的人。下人敢怠慢我,必是他默許!
我沖到前院,正撞見他站在廊下,與時楚寧並肩賞月。她披着一件明顯是我舊年的雲錦披風,小聲說着什麼,他竟微微頷首。
我怒極反笑:“三哥,我房裏的羹湯,是你讓人停的?”
蘇宴暉頓了頓,沒看我,只低聲道:“你近日情緒不穩,飲食需清淡。周嬤嬤說,甜食易生躁氣。”
“所以你就讓他們當我是犯人?”我聲音發顫,“我顧矜慈,在自己家裏,連一碗羹都喝不上?”
時楚寧立刻上前一步,柔聲道:“小姐別生氣……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住進來,公子們也不會這般操心。要不……我搬出去吧?”
她說得委屈,眼眶泛紅,仿佛受盡欺凌。
而蘇宴暉,竟輕輕扶了她一把,語氣罕見地溫和:“你別胡思亂想。這裏就是你的家。”
家?
我站在月光下,忽然覺得冷。
原來我的家,已經容不下我了。
第三天,周嬤嬤正式上任。
她五十多歲,背脊筆直,眼神像刀子。一進門就讓我跪在青磚上繡“百蝶穿花”——那是我最討厭的花樣,繁瑣又無趣。
“將軍府的小姐,若連針線都拿不穩,如何主持中饋?如何相夫教子?”她聲音平板,毫無起伏。
我咬牙穿針,手指被扎得全是血點。
時楚寧“恰好”路過,見狀驚呼:“哎呀!小姐的手怎麼傷成這樣?快停下吧!”
她撲過來要搶我手裏的繡繃,我本能一躲,線斷了。
周嬤嬤臉色一沉:“心浮氣躁,毫無定性!重繡!”
時楚寧卻紅着眼對周嬤嬤說:“嬤嬤,小姐自小嬌養,哪裏受過這苦?您能不能……寬限些?”
她越是“求情”,周嬤嬤對我越嚴苛。
而我,成了那個不知好歹、連累旁人受累的惡人。
更糟的還在後頭。
五日後,府裏來了幾位旁支的姐妹——顧家二房、三房的女兒,平日見了我恨不得跪着說話。
今日卻不同。
她們圍着時楚寧,看她展示一個繡工粗糙的荷包,笑得意味深長。
“哎呀,這不是慈姐姐的針腳嗎?”二房的顧婉柔掩嘴輕笑,“聽說她三天才繡出一只歪蝴蝶,可把周嬤嬤氣壞了呢。”
“可不是?”三房的顧明玥接話,“以前只聽說慈姐姐騎馬射箭厲害,如今才知道,女紅竟是這般……質樸。”
她們笑作一團。
而那個荷包——正是我昨日繡廢、隨手扔進針線簍的!
時楚寧垂眸,一臉無辜:“我見簍子裏有這個,以爲小姐不要了,就撿起來想補一補……沒想到……唉,是我多事了。”
她越是“自責”,她們越覺得我驕縱無能。
我站在回廊盡頭,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卻感覺不到疼。
因爲更疼的,是心。
府裏的風向,一夜之間變了。
以前見了我就低頭哈腰的管事嬤嬤,如今傳話都拖拖拉拉;我房裏的炭火,從上等銀霜炭換成了劣質黑炭,煙熏得眼睛發酸;連我最愛吃的玫瑰酥,廚房都說“材料不夠,先緊着客院”。
客院?時楚寧住的地方!
我忍無可忍,當衆罰了一個克扣我月例銀子的賬房。
結果呢?
沈澤勤親自來我房裏,語氣沉痛:“慈兒,你可知你今日之舉,讓多少人寒心?賬房也是按規矩辦事。你若不滿,該與我們商議,而非動輒責罰。”
“規矩?”我冷笑,“什麼時候,顧家的規矩,輪到一個外人說了算?”
“她不是外人!”他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神色微僵。
我盯着他,忽然明白了。
他們不是被蒙蔽。
他們是心甘情願被蒙蔽。
因爲他們心裏,早就有了一個“更好的顧家女主人”人選——溫柔、順從、會哭會笑、懂得討好男人的時楚寧。
而我?
我只是個需要被“馴化”的麻煩。
更諷刺的是,連府外也開始傳閒話。
有小廝偷偷告訴我,街坊都在說:“顧家小姐脾氣大得很,連三位公子都壓不住,怕是要被廢了。”
“那位時姑娘才是真貴人,公子們待她比親妹妹還親。”
“聽說將軍有意將府邸交給三位養子繼承,畢竟獨女終究要嫁人嘛……”
我聽到最後一句,渾身發冷。
他們忘了——
我才是顧驍和沈氏唯一的血脈!
顧家的一切,本就該是我的!
可現在,連下人都敢在我面前陰陽怪氣:“小姐,您也別太任性了,將來這府裏,還不知是誰當家呢。”
我試過發威,試過杖責,可他們不怕了。
因爲他們篤定——老爺夫人不在,三位公子撐腰,我翻不出天。
我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孤立。
沒有父母,沒有靠山,連從小陪我長大的奶娘都被調去漿洗房“靜思己過”——只因她替我說了一句“小姐沒錯”。
深夜,我獨自坐在窗前,望着滿天星鬥。
春桃端來一碗溫水,小聲勸:“小姐,睡吧。明日還要學茶禮呢。”
我點點頭,吹熄了燈。
窗外,兩個守夜的粗使丫鬟低聲嘀咕:
“聽說了嗎?三位公子私下商量,要趁老爺夫人回來前,把小姐的性子徹底扳過來……”
“真的?怎麼扳?”
“還能怎麼扳?軟硬兼施唄。只要小姐低頭認錯,乖乖聽話,時姑娘就能名正言順留下來……”
“你是說……迎她爲正?”
“噓——小聲點!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大公子親口說的:‘慈兒若不改,顧家遲早要亂。楚寧才是能安內宅的人。’”
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鑽心。
原來如此。
他們不是要我“懂事”。
是要我——讓位。
讓出顧家嫡女的位置,讓出未來的主母之位,讓出我生來就該擁有的一切。
而那個青樓女子,將成爲他們精心打造的“新明珠”。
我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
但這一次,我沒擦。
因爲我知道——
眼淚救不了我。
只有我自己,能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