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最後一天的陽光,似乎比前兩天更慵懶,也更珍貴。沒有計劃,沒有目的地,四人睡到自然醒,在頂層公寓巨大的廚房裏,用昨天采購的食材胡亂做了一頓早午餐——煎糊的培根、形狀各異的炒蛋、烤得恰到好處的吐司,以及陳浩濱不知從哪翻出來的、味道古怪的“有機”果醬。吃得狼狽,卻笑聲不斷。
午後,他們默契地避開了那些需要精心準備或消費高昂的場所。陸安琪提議:“去吃點‘接地氣’的。”
他們來到了威斯普奇海灘附近一條不起眼的小街,這裏以幾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字號小吃攤聞名。空氣裏彌漫着油炸食品、烤玉米和海鮮的濃烈香氣,嘈雜的人聲和街頭音樂混在一起。他們找了個角落的塑料桌椅坐下,點了炸魚薯條、超級熱狗、淋滿醬汁的烤肉串和冰鎮可樂。
食物簡單、油膩、熱量爆炸,卻讓人莫名放鬆。楊智誠大口咬着熱狗,醬汁沾到新皮夾克上也毫不在意。陳凌小口吃着薯條,眼睛觀察着周圍喧鬧的本地人和遊客。陳浩濱對烤肉串的香料配比產生了興趣。陸安琪則慢慢吃着,感受着這種與“觀星台”截然不同、卻同樣真實生動的洛聖都。
“有時候覺得,”陳凌舔了舔手指上的鹽粒,看着街對面一個帶着孩子買冰淇淋的父親,聲音不大,“這座城市像個巨大的主題公園,有豪華酒店區,有犯罪巷,有海灘派對區,也有這種……普通人過日子的小街。我們好像在好幾個區都插了一腳,又好像哪個區都不完全屬於。”
楊智誠灌了口可樂,打了個嗝:“想那麼多幹嘛?咱們現在混得不好嗎?有地堡有機庫有大公寓,比這條街上大部分人強多了。”
“強在哪?”陳浩濱忽然反問,他用竹籤撥弄着剩下的肉塊,“隨時可能被槍指着?賬戶裏的錢可能明天就變成催命符?還是……得決定要不要去當別人的黑手套,幹髒活?”
氣氛微微凝滯。旁邊攤位的笑聲和音樂聲顯得格外刺耳。
陸安琪擦了擦手,平靜地開口:“這就是代價。我們選擇了力量和可能性,就選擇了不穩定和風險。德溫的任務,只是把這種風險具象化、極端化了。”他看向每個人,“昨天說投票。在投票前,有些話,或許在這種地方比在地堡更容易說出口。”
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也像是在下決心:“我害怕的,不是任務失敗我們死掉。我害怕的是,爲了成功,我們中有人會變成自己都討厭的樣子,或者……我們四個不再是一條心。”他的目光掃過楊智誠,“誠子,你想要力量和認可,我懂。但有時候,最快的路,繞不開最髒的泥潭。踩過去,鞋子就永遠髒了。”
楊智誠張了張嘴,想反駁,但看着陸安琪認真的眼神,最終悶聲道:“我知道……但我更怕我們因爲怕髒,就停在原地,然後被別人踩死。安琪,你帶着我們走到現在,不就是爲了不被人踩嗎?”
陸安琪點點頭,又看向陳浩濱:“浩濱,你癡迷技術和未知,我理解。那個原型對你的吸引力,可能比佩裏科島還大。但你要想清楚,有些知識,一旦接觸,就再也回不了頭。它可能讓我們飛躍,也可能讓我們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怪物,或者工具。”
陳浩濱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我研究過DARPA一些解密的邊緣項目報告。吸引力很大,風險……我比你們更清楚其不可控性。我渴望那個原型,但也恐懼它可能代表的……非人道應用方向。如果任務只是奪取或銷毀,我可以接受。但如果‘處理知情者’意味着消滅可能掌握核心倫理數據的科學家……”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最後,陸安琪看向陳凌,語氣柔和了些:“凌子,你怕我們失去人性,怕我們回不了頭。你的害怕,可能是我們良心的最後一道閘。別覺得這是拖後腿。有時候,走慢點,看清楚路,比蒙頭沖進懸崖好。但你也得知道,在這條路上,絕對的幹淨不存在。我們需要找到那個平衡點,而不是一味拒絕。”
陳凌眼圈紅了,用力點頭:“我明白……我就是……就是不想大家最後變得不像大家了。錢、地盤、佩裏科島……是很吸引人,但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要那些還有什麼用?”
這番在嘈雜小吃攤邊的對話,比任何正式會議都更觸及內核。沒有爭吵,只有坦誠的恐懼、欲望和顧慮。彼此看到了對方鎧甲下的軟肋,也看到了軟肋背後依然相連的筋骨。
吃完東西,他們沿着海灘散步,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只是聽着海浪聲,看着玩滑板的人和曬太陽的比基尼女郎。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
“下午,分開走走吧。”陸安琪忽然說,“晚飯前回公寓集合。想幹嘛幹嘛,不用一起。”
這個提議得到了無聲的贊同。某種程度上的“獨處”,在此時成爲了必需。
楊智誠去了武裝國度靶場。他沒像往常那樣追求速射和壓制,而是選了一把最基礎的9毫米手槍,戴上隔音耳罩,站在射擊位前,一板一眼地練習着最基礎的握持、瞄準、呼吸控制、擊發。砰砰的槍聲富有節奏,他臉上的煩躁漸漸沉澱爲一種罕見的專注。他需要確認,他的力量到底來自於武器,還是來自於控制武器的內心。
陳浩濱回到了桑庫多機庫。他沒有打開電腦分析數據,而是找出一套工具,開始親手拆卸和清潔那架女妖直升機的某個次要傳動部件。冰冷的金屬、精密的齒輪、需要耐心處理的油污……這種純粹的、與殺戮和陰謀無關的機械勞作,讓他高速運轉的大腦得到了另一種休息。他思考的或許不再是任務利弊,而是更根本的問題:他掌握的技能,究竟是爲了駕馭工具,還是最終被工具所駕馭?
陳凌沒有去任何特別的地方。他回到了米羅公園的頂層公寓。他仔細地擦拭了昨天買的咖啡器具,然後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他抱着杯子,蜷縮在客廳最柔軟的那張沙發角落裏,看着空曠而奢華的空間,什麼也沒想,又好像想了很多。他給陽台上的綠植澆了水,整理了一下大家隨意扔在門口的鞋子。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帶有“家”的氣息的瑣事中,他尋找着內心的安定和歸屬感。他的恐懼或許無法消除,但他需要找到與恐懼共處、並依然前行的勇氣。
陸安琪獨自駕駛着斯特龍伯格,再次開上了通往奇力耶德山頂的道路。不過這次,他沒有去遊客區,而是找了一條僻靜的防火道,將車停在能俯瞰大半城市和部分海岸線的懸崖邊。他下了車,靠坐在引擎蓋上,點燃一支煙(這個世界他學會的少數習慣之一),沉默地注視着眼前浩瀚的景色。風吹亂他的頭發。他在腦海裏推演着每一種選擇可能導致的連鎖反應,評估着每個兄弟的心理承受極限,權衡着短期利益與長遠生存。作爲領航者,他的選擇不僅關乎目標,更關乎船上所有人的命運與人心。他的“獨處”,是責任最沉重的時刻。
夕陽再次將天空染成金紅時,四人陸續回到了頂層公寓。沒有人詢問對方下午做了什麼,但彼此的眼神裏,都多了一些難以言喻的、沉澱過後的東西。
晚餐是簡單的意面,陳凌煮的。餐桌上很安靜,但氣氛並不壓抑,反而有種暴風雨來臨前奇異的平靜。
飯後,陸安琪拿出了四個一模一樣的、不透明的金屬小盒,放在桌上。“投票吧。盒子裏有一張感應卡,空白代表棄權或按兵不動,塗黑一角代表接受任務。投入那邊那個加密的票箱。”他指了指客廳角落一個連接着平板的、小巧的金屬箱。“浩濱設置了程序,只有四張卡都投入,才會在平板屏幕上顯示統計結果。過程匿名。”
沒有再多的話語。楊智誠第一個拿起盒子,走向自己的臥室。接着是陳浩濱、陳凌。陸安琪最後拿起屬於自己的那個。
臥室裏,楊智誠盯着手裏的空白感應卡和那支特制的記號筆,指節捏得發白。陳浩濱坐在床邊,看着卡片,腦海裏飛速閃過技術原型的誘惑、倫理的陰影、兄弟們的面孔。陳凌跪坐在地毯上,將卡片貼在胸口,閉着眼,仿佛在祈禱。陸安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卡片在他指尖翻轉,冰冷而沉重。
幾分鍾後,四人陸續回到客廳,默默將手中的金屬小盒投入票箱。當第四個盒子落入的輕響傳來,連接着的平板屏幕亮起,一個簡單的進度條開始讀取。
100%。
屏幕一閃,顯示出結果:
塗黑: 2
空白: 2
平局。
這個結果讓四人都愣了一下,隨即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了然,以及一絲如釋重負的復雜情緒。
“看來,”陸安琪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們都給自己留了餘地,也給了彼此選擇的壓力。”
平局,意味着沒有簡單的答案。它反映了團隊內部深刻而真實的分歧,也意味着任何單方面的強行決定都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裂痕。
“那……現在怎麼辦?”陳凌問。
陸安琪關閉了平板,目光堅定起來:“休假結束。明天一早,回地堡。我們有了投票的結果,但這不代表結束。我們需要基於這個結果,制定出一個……我們四個人,無論各自投了什麼票,都能共同執行、並且願意承擔其後果的方案。”
他看向每個人:“這可能意味着我們要和德溫重新談判,設定我們的條件底線。也可能意味着,我們要開始準備另一條更艱難、但或許更能讓我們睡得着覺的路。但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進去,一起做決定,一起扛下來。”
喘息之章,在此刻正式落幕。他們帶着稍稍清晰的內心、未曾彌合的分歧、但更加堅韌的羈絆,重新穿上盔甲,走向那座隱藏在山腹中的鋼鐵心髒,準備直面那道鮮血與機遇交織的十字路口。
未來的風暴必將更爲猛烈,但至少,他們知道風暴中彼此的位置,和心底最在意的東西